■彭瑞高
曾经是警察的老爹(岳父),年轻时勇抓歹徒,威风凛凛。疫情来临的非常时期,老爹脑梗后突然失语,我们的生活也一下子失去了方向。
老爹曾是个多话的、多才多艺的人。他是摩托好手。我乘过一次他开的摩托。他载着我从徐家汇一直开到虹口体育场。我紧贴他壮实的腰身。上淮海路到西藏路,转北京路穿四川路……双轮摩托在车流中游弋,那种弯道超车的摇摆感,呈现出一条大鱼在海浪中起伏的潇洒。摘下头盔,我第一次在老爹身上嗅到英雄气息。
老爹把摩托练成了自己的翅膀。在那个时代,开两轮摩托的男人本来就少,遑论开三轮的;至于既能开摩托、又能拆修的,更是凤毛麟角。老爹能把一辆摩托拆成一地“鸡骨头”,然后在大太阳底下,用细回丝把那些大小鸡骨擦得铮光透亮,再按序组装,变成他胯下的轻骑凤凰。这时的他脱了警服,只穿一件汗背心,露出结实的肌肉。
老爹是搞刑侦的老公安,一辈子跟坏人打交道。他跟我说过某次与搭档在柳林路上守候伏击的事情。他说自己那时忒年轻,不晓得什么叫危险——那时我太太2岁,英雄主义的父亲一上现场就把家里母女忘得干干净净——他老远就盯住对象,看他走到马路对面,就突然奔出,一个鱼跃飞过去,把坏人扑倒在地。在众目睽睽的柳林路上,他们翻滚、肉搏,大盗当下被捉住。
老爹中风当天,我和太太不敢耽搁,上了救护车就催师傅快开,终于赶在“抢救黄金时刻”,在医院输上了药液。尽管如此,老爹衰退的脚步还是无法阻挡。中风后那些天,他衰老得特别快:路走不了了,一丈开外都要用轮椅推着过去;人站不了了,每次起身,都要我们架住他,喊“一二三”,才能颤颤巍巍站起来。
老爹就像一座雕塑,呆在沙发上。他灰暗的眸子,没有活力,也没有表情。见到这双眸子,你无法不伤心。我现在才明白,对于爱说话的人来说,原来世间最可悲的事,就是他的思维还活着,而语言功能已经失去。这事对老爹打击太大了。他失语后,家里一下子静下来,静得陌生,静得令人发怵。
他身体越来越僵硬,需要我帮助的地方越来越多。我因此开始熟悉他的身体。他走路时把手交给我,我看清了他右手无名指被截去的断面。他洗脚时把脚交给我,我发现他脚背发紫,还有些浮肿。他洗澡时把身体交给我,我看到他背部伤痕累累,像一条疲倦的老鱼。
(《新民晚报》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