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有很多机会穿林海,听鸟鸣,然而记忆深处叫得最动听的,还是崇明岛上的鹁鸪声、喜鹊声。
少小时,那一对鹁鸪就在宅后水沟旁的大槐树上做窝,鸣叫在宅边田头。每到冬去春来,“鹁鸪鸪——”的叫声,便从早到晚不绝于耳。崇明岛的农人对鹁鸪鸟喜爱有加,不仅因其叫声悦耳,还因它长相甜美状如鸽子。鹁鸪声声时,也是喜鹊喳喳时。鹁鸪因何鸣叫不得而知,但喜鹊却是为新房而劳——在地上捡拾稻草、树枝,再飞到筑窝的树上,把一根根树枝精心码放。
鹁鸪们则是粗心大意地筑巢,不像喜鹊那么精心且总是筑在树木高处,让我等顽童可望而不可即。它的窝极尽简单之能事,在我家宅沟边的槐树枝丫上,用树枝交叉其间,一对鹁鸪能相容即可,且离地面很近。何以得知是一对鹁鸪呢?因为我们在鹁鸪窝里看见了鹁鸪蛋,少不更事,常以爬树寻找鹁鸪窝为乐,但母亲有叮嘱:“不得把鸟蛋取走。”农人对鹁鸪的喜爱包含着怜惜。它的窝实在是太简陋了,躲在后门偷窥,夕阳西下时,两只鹁鸪先后归巢,立于枝头窝边,警惕地四下张望,然后相挤而卧。因为窝的简陋,所以乡人称之为“懒鹁鸪”“乌鹁鸪”,“乌”在崇明乡土语言中类乎“呆傻”,有爱怜意。
记得我在北大做工农兵学员时,在未名湖畔见过喜鹊窝,听过它们的“喳喳”声,还有麻雀、乌鸦的鸣叫,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否听到过鹁鸪叫,更别提看见它的窝、它的影子了。未名湖实在是鸟的好去处,树与草及一汪湖水诱人也诱鸟,麻雀成群地飞来飞去不用说了,还有一种鸟,尾巴若蓝色绶带,好独来独往,我在湖畔散步时见过两三次——从眼前一掠而过,真是惊鸿一瞥呵,随即隐没在树丛中。
后来写自然文学,出入大森林中,若逢早春时节,林中万花齐开众鸟争鸣。森林学家告诉我,林中鸟争相鸣叫者,皆雄鸟也,其所以各发其声,乃各显其才,为赢得雌鸟的注意和欢心。或可说,其争鸣也,实为爱情大合唱。一处健康美丽和谐的森林,其树种必杂,且高矮不一,其鸟类品种必繁多,鸣声亦然。或婉转,动之于情也;或急促,追之于心也;或长调,传之于广也;或高亢,诉之于切也。
近两年鲜少外出,去岁早春在小区行走时,忽然听见鹁鸪叫:“鹁鸪鸪——”兴奋至发呆,又是一声,再一声,声音自远处传来,距离带来了优雅悦耳,然后是不断的鹁鸪鸣叫。想起了儿时爬树看鹁鸪窝,在家门口看喜鹊双双飞起飞落。海岛、城市中的鸟,和林中鸟略有差异,环境使然。夏季,大森林闷热而宁静时,北京的鹁鸪还在“鹁鸪鸪——”,至初秋、中秋、晚秋,北风起矣,落叶纷纷矣,鹁鸪还在叫。2019年我听见的最后几声鹁鸪叫,是在小年夜,中午的鸣声略近,到夕阳西下时已在远处了。
今年早春,喜鹊出现了,开始“喳喳”地叫着,与“鹁鸪鸪——”相呼应。喜鹊要筑巢,夫妻双双把家还。喜鹊叫早,约在早晨六点,鹁鸪无声,应在梦中。喜鹊可见而鹁鸪不可见,这是城市和乡下的不同,北京的鹁鸪已为“隐士”,在不远处或很远处的不知哪一棵树上,也不知是单飞还是双飞。今年惊蛰这天,从早到晚鹁鸪叫声此起彼伏,还有喜鹊共鸣唱——无论如何,花事已近,春天到了,它们总是在眷顾着人类,在你孤独时,在你焦虑时,有天上的歌传来,有天上的鸟从阳台前飞过,有小草泛青,有迎春花开,还有更多的蓓蕾成群结队等待开放。只有人与万类万物的和谐相处,才能有生命的广大和美丽。
(《光明日报》4.3 徐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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