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野如画,大巴车驰行在硕果累累的苏北平原上——去年10月,我重回阔别多年的故乡。
飞越一条条宽阔、平坦的公路,情不自禁地想到家乡租地村的小路。几十年来,那条瓜藤一样的羊肠小道,似一条无形的丝线系挂,常牵起我心头挥之不去的沉重伤痛。
这是孩子上下学、村民进城赶集、探亲访友的唯一通道。儿时听爷爷讲,从他记事起,路的模样几十年未变:3000多米长,1米左右宽,坑坑洼洼,弯弯曲曲,从村子中间南北穿过,蜿蜒在布满沟坎、一望无际的盐碱滩上。
小路印记着村民无尽的辛酸。租地村周围都是荒凉的盐碱地。新中国成立前,全村几十户人家却连这样的地都没有,靠租种过活,由此得名“租地村”。盐碱地长不好庄稼,还要将大部分粮食交租子,每到冬天,往往家家户户拖儿带女,步履艰难地踏上这条小路外出逃荒要饭;第二年春种时节,一群群衣着褴褛的人们又踏着小路踉踉跄跄走回家里……年年月月,穷人的泪水湿透了沟坎、泡酥了路面。
这条小路,在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留下了无数的记忆。上世纪50年代,小路发生了一些变化,大沟大坎填平了,大的弯子也修直了。我从挣开母亲的怀抱,就经常和小伙伴们在上面奔跑嬉闹,接着又每天踏着它去上学,对小路熟透了,哪儿有沟、坎,哪儿多盐碱,闭着眼睛也知道。每到青黄不接的四五月间,小路上总是布满一道道木轮车的车辙痕迹,那是村民们到县城推运救济粮留下的——土地贫瘠,交通不便,“穷根”太深了。
以后,我踏着小路走向军营、走向城里的工作岗位,又一次次探亲,踏着小路走回村庄、走回那低矮的草房。小路的沟坎逐渐减少,不过那泥土的路面还一直未变,探亲时总是害怕下雨下雪,因为一遇到雨雪天,鞋子和裤腿上总是沾满泥巴。
1986年初夏,我探亲回家,泥土路消失了,代之的是一条3米多宽的沙石路。在杨遮柳护的浓荫里,不时有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从身边跑过,飘红闪绿的姑娘们飞蹬着自行车;小路两边,盐碱滩随着排灌渠道的兴建而退缩了,满眼碧绿的庄稼覆盖着裸露多年的荒野。
一阵鸣笛打断我的回忆,不知不觉到了终点站灌南县城。打车东行,六七分钟左拐,眼前呈现一条六七米宽的水泥路,平坦、笔直,小汽车、摩托车不停地飞驰而过,大型车辆宽松地相对而行。两边杨树、槐树整齐排列。一抹斜阳,照射在黄绿相间的树叶上,在路面洒下斑驳……这是租地村的小路吗?
“老弟,你看现在这路咋样,不认识了吧!”在我下车仔细端详眼前情景的时候,停在路边似等待装货的一辆大货车驾驶室里跳出一位司机,朝我大笑道。
声音很熟,我回过神来,原来是立生。他已经60出头,头发斑白,却神采奕奕。他指着路边一排排整齐的菌菇棚、远处一片片金黄色的稻田和白花花的棉地,兴奋地告诉我,近十几年村里经济发展很快,来往车辆增多,原来的道路变得狭窄起来,前年村里再次对它进行了扩建。
不单小路变化大,两边的村子变化也大。抬眼望去,那些低矮的草房全都变成了青砖红瓦的新房,其中一半以上是两层新楼。秋光如金,给那些多彩多姿的楼房披上一层瑰丽的靓装。
此刻,站立于熟悉而又陌生的村路旁,我如痴如醉地感受着家乡从未有过的那种令人愉悦的氛围,多少年来缠绕心头的惆怅丝丝缕缕淡去。
(《王开忠作品选与写作谈》学习出版社2019年出版 王开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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