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见过鲁迅吗?这两位20世纪中国文学大师,长期以来,研究界一直认为并无交集,不但鲁迅日记中没有沈从文其人的记载,沈从文也从未在文字中提到接触过鲁迅。相反,1925年4月30日,鲁迅收到署名“丁玲”的一封信,把“丁玲”误认作沈从文,同年7月12日致钱玄同信中就表示了不满:“这一期《国语周刊》上的沈从文,就是休芸芸,他现在用了各种名字,玩各种玩意儿”,且“用一女人之名,以细如蚊虫之字,写信给我,被我察出为阿文手笔”(《鲁迅全集》第11卷)。
五年前,终于有研究者根据沈从文1930年4月致赵景深函和贺玉波《鲁迅的孤僻》一文发现,赵景深1930年4月19日在上海举行婚礼,鲁迅和沈从文都应邀出席,并推测“沈从文是完全有机会和可能在婚宴上看到过鲁迅,而且很可能只是远远地看到而已,并无近距离的接触和交谈”(任葆华《沈从文的一封佚信及鲁迅》),张新颖兄著《沈从文的前半生》沿用了此说。
然而,推测毕竟只是推测,真相到底如何?1936年10月19日晨鲁迅逝世,当天下午沈从文在北平杨振声家中接受《世界日报》记者采访,对鲁迅逝世发表了如下感想:
余与鲁迅先生,仅在上海时晤得一面,当时系赴一宴会,余与其同桌,然彼此之间,并无一语相通。先生为文,冷诮深刻,为当代文人之所不能及者。盖其幼时艰苦,又留心世故,故经验颇为宏富,嗣后所作之文,皆由当时经验得来,刻划如骨,《狂人日记》《阿Q正传》等作品,讽刺人生,冷讥社会,亦为当时经验中,对人世黑暗之愤恨而成,即后日发表之作品,大半如是。盖其个性异常强硬,心机又重,遇事不满,则始终不能忘记,即现时所发表之小品文字及杂感,亦由他人对于彼之文章之批评而实行报复主义之反攻。最近先生自觉创作艰难,而从事翻译工作,不料竟永诀矣。至其参加此次之作家联合宣言,乃是海上左翼之内讧,思以此而重行复圆也。
沈从文这段答问内容丰富,如果记录无误,确实表达了沈从文彼时彼地对鲁迅逝世的真实想法。但最具史料价值的是开头一句,沈从文透露他与鲁迅“在上海时晤得一面,当时系赴一宴会”,那就应该是赵景深婚礼这一次,因为他们两人没有可能在其他场合相遇。而且沈从文进一步告诉我们,“余与其同桌,然彼此之间,并无一语相通。”
原来,沈从文不但与鲁迅一起参加赵景深婚礼,而且还同桌吃喜酒,这是我们以前所一直不知道的。当天鲁迅日记云:“李小峰之妹希同与赵景深结婚,因往贺,留晚饭,同席七人。”我曾感叹对与鲁迅同席的“七人”一无所知,现在终于知道其中一人是沈从文,他俩“并无近距离接触”之说已无法成立。
不过,沈从文说得很清楚,他在席上与鲁迅“彼此之间,并无一语相通”。所谓“并无一语相通”,至少有两层意思,一是鲁迅讲绍兴官话,沈从文讲湘西方言,两人沟通在语言上确会有些困难;另一层也许更关键,那就是当时两人之间确实没有什么共同话题,“话不投机半句多”也。
尽管如此,已可确认,沈从文毕竟与鲁迅有此一面之缘,毕竟有过同席之雅,难道这还不够吗?
(《文汇报》2.15 陈子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