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中国古代最为传统的家具陈设之一,承载着千年风雅。尽管这一形式如今几乎退出人们的日常生活,但它早已内化为中国艺术基因的一部分,以令人目眩神迷的多重幻象与隐喻,浓缩关于虚实、内外、古今的多重对话,为观者提供了开拓绘画意义的崭新空间。
王室与美人
屏风的第一次出场,在琴歌四起中剑拔弩张,竟然是荆轲刺秦王的现场。荆轲入秦,为燕太子报仇,抱秦王衣袂。王美人急中生智用琴歌提醒道:“三尺罗衣何不裂!四面屏风何不越!”秦王于是裂衣疾走,跨越屏风得以顺利逃脱。
另一次登场在言笑晏晏中含沙射影。东汉初年,光武帝召见宰相宋弘。君臣言谈之际,皇帝却数度走神注视身后新制的美人屏风,宋弘便正色道:“未见好德如好色者。”皇帝一惊,忙命人撤走屏风。
《周礼》记载有周天子在冬至祭祀时,背后“设皇邸”,即专为天子所设的屏风。在正式场合中,天子应该位于屏风之前向南而立。屏风在视觉上,既是天子威仪的映衬,是至高无上的领地的划分,又像是天子身体的延伸,权力的昭告,天子和屏风在人们的视线中合二为一,作为一个视觉主体君临天下,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我们可见传世的皇帝肖像大多有一面讲究的屏风衬托圣容,皇帝宝座都背靠着华贵的金漆龙屏,甚至皇帝出行,身后都有宫扇仪仗加持,所谓“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麟识圣颜”,谨出入之防,严尊卑之分。
至于屏风上为何绘有美人,正如顾恺之的《女史箴图》的说教意义,希望女子“修其容”之外,更能“饰其性”。汉代刘向编撰《列女传》就为皇帝选嫔妃提供了标准,并被绘制成四堵屏风。上世纪六十年代出土的司马金龙墓中的漆屏风画就表现了相关内容,其道德教育意义远大于其审美意义。
事生与事死
所谓“屏障风也”,指明屏风最初的实用价值。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屏风是日常坐卧中颇具功能性的存在。
古代建筑大多为院落的形式,内部空间开敞阔落。屏风这种介质就像园林中的照壁一般,隔而不断,若隐若现,增加内部空间的错落与层次,导引人流走向,甚至改善风水,敛气纳福,成为传统建筑中机动性最强的空间隔断,同时也赋予了空间私密的、暧昧的多元氛围,增加了多种可能性和戏剧性的存在。
屏风甚至可以进入卧室。欧阳修写过一首颇可爱的《玉楼春》:“夜来枕上争闲事,推倒屏山褰绣被。尽人求守不应人,走向碧纱窗下睡。”说的是两夫妻吵架,一方赌气抓起被子去碧纱窗下去睡,起身时把床头的屏风都推倒了。这类床头屏风往往绘有精美画面,被称为“画屏”,所谓“金翠画屏山”“画屏金鹧鸪”“银烛秋光冷画屏”等,错落璀璨的画屏上,承载着多少软玉温香与暗夜离愁。
追随主人的日常起居,屏风也转入地下用于事死。出土于马王堆一号墓的“西汉云龙纹漆屏风”,是目前所见保存完整的汉初彩绘漆屏风实物之一,被立于模仿住宅的北椁室中,指向墓主人辛追夫人的灵位,引领灵魂进入天衣飞扬的虚拟世界。
格调与追求
每个空间的主人都会为自己的居所配置合适的屏风与画面,以投射自己的审美与情趣。宋徽宗不喜欢北宋郭熙为宫廷所画的屏风,悉数换上“古图”。米芾《画史》中则记载,宋仁宗曹皇后偏爱李成,“尽购李成画,贴成屏风”。苏轼也试图购置喜爱的画家作品,坐卧相随:“近有李明者,画山水新有名,颇用墨不俗,辄求得一横卷,甚长,可用大床上绕屏。”
还有些异域风情的屏风也值得一提。比如北京故宫博物馆藏有油画屏风《桐荫仕女图》,被认为是目前存世最早的宫廷油画屏风,传为在清朝宫廷中供职的意大利传教士马国贤的中国学生所绘。画面以一点透视推开近大远小的纵深建筑风景,注意光线明暗的表现和投影的刻画,色彩柔和淡雅,给人以真实可感的视觉感受。屏风另一面有康熙皇帝御笔临写董其昌的《洛禊赋》,可见中国皇帝对有透视变化的“中国式的风景画”的偏爱。
素屏与砚屏
当人们意识到屏风的重要,便颇费起心思,以悦己愉人。据史书记载,在西汉皇室的宫廷里,曾使用过璀璨斑斓的云母屏风、琉璃屏风以及杂玉龟甲屏风等。就像宋代文人士大夫们不断研制各种昂贵香方之时,苏东坡也可以“铜炉烧柏子,石鼎煮山药”,能进能退,丰俭由己,颇见其萧散风神。文人墨客的一席素屏,在一众华美的画屏之间,也显得皎然不群。
白居易《三谣·素屏谣》写道:“素屏素屏,孰为乎不文不饰,不丹不青……吾不令加一点一画于其上,欲尔保真而全白。”白居易所爱的不施彩饰的白色屏风,素以为绚,蕴藏大美。
明代文人也多爱“素屏”。唐伯虎和文徵明的图卷上就多见素屏,犹如画面的留白,别有真气流衍之妙。如唐寅的《茅屋蒲团图》中,舍内人端坐茅屋蒲团之上,面对茂林修竹,天开图画即江山,背后洁白的素屏,映照山川风物。天何言哉,四季行焉,天何言哉,万物生焉。文徵明的《高人名园图》也约略近之,主人背后阔大的素屏,无一物处无尽藏也。
文人心思,苏东坡与黄庭坚为了防止日光或烛光投射墨汁的余光伤及视力,还设计出更风雅实用的、适合文人空间的砚屏。古时研墨辛苦,把砚屏搁在案头,除了避光,也为了挡风的需要,以减缓墨汁变干的速度,同时减少周边的干扰。砚屏以“实用”立身,以“守墨”为己任,同样有着物主人的人格映射。
(《文汇报》12.4 胡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