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读叶圣陶先生的作品,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中学课本上几乎年年都有他的散文或童话。可亲眼见到这位慈祥的老人,却很晚。1975年,我曾在《人民文学》杂志社工作过一段,我们的办公室正在他家的对面。每天清晨推开窗户,便能见到他家那幢深邃的四合院。
记不清头一次推开这扇黝黑沉重的大门是谁介绍的,反正我一直朝院子的里层走,那时他家还没有那只狮子狗,一切都静悄悄的。
我坐在北屋客厅的沙发上,恳请叶老赐稿。他听我讲,不时地点头,满子大嫂及时地递了一杯热茶。叶老先不回答写文章的事,喜欢问问这,问问那。往往在我告辞时,叶老会问我稿子最晚几号要。看着他那副认真劲,我不好意思虚着说了。叶老答应了的稿子总会提前写好,信封装着,或由家人送给我,或我自己来取。每次稿子里,几乎都夹有一封短信。客气地说有不妥处请贵刊酌处,还有叶老对版面格式的要求。当然也有约不到的时候。他说这个内容刚给某家报纸写了,重复再写没有必要,答应有合适的题目另给我们写。接着又是亲切随意地闲谈,我手中同样能得到一杯热腾腾的清茶。去叶家次数多了,有时竟忘了面对的是一位现代中国文坛德高望重的大作家。有公事没公事,只要是时间合适,不影响老人休息,我就爱进去坐坐。我做文学期刊编辑的年头也不算短,像叶老对晚辈那般认真、热情的极少见。1964年我来《文艺报》不久,去约一位名家的稿,下午3点半打电话去,电话铃响了,好久没人接,突然电话里发出一阵责骂:“你是谁?”我吓得不敢说名字,“你不知道我每天下午4时才接电话?”我赶忙挂上了电话,这是我第一次约稿。
上个月去看望冰心老太太。家里人告诉我,老太太知道叶老去世后很伤心,看到电视上的消息,顿时就哭了。提醒我千万别同老人提起叶老。她躺在床上,我坐旁边,同她谈天。是她主动谈起了叶老。她说:在她熟悉的作家中,叶老做事是最认真的,为人是最可信赖的。她谈了一些切身的感受。冰心对叶老的了解自然是我们这些晚辈不能相比的,但她这种印象我是从心底里赞许的。
1984年我为《文汇报》开了“书山偶涉”专栏,头一篇《最早评论<子夜>的文字》,介绍1933年1月出版的《中学生》杂志上关于《子夜》的一则提要。我在文中说提要“很可能出自开明书店的主要编辑,也是当时《中学生》杂志的主要编辑叶圣陶之手”。这篇短文发表后家里人念给叶老听了,有次我去看他,还没坐定,还没得到一杯热茶,他从卧室里走出来,头一句话就对我说:我想了想,关于《子夜》的介绍,不一定是我写的,很可能是徐调孚先生写的。徐先生已过世,你下次写文章说明一下。
叶老近年数次住院,时间最长的一次有三四个月。怕打扰他,我很少去看他,每次去看他,我总想送点鲜花。听说他最近心情烦躁,视力听觉均不好,我急忙从崇文门花店买了一束鲜花。他明显消瘦疲倦,但声音仍洪亮,问我这花是谁送的?我说是我送的,他说谢谢。我知道他问这话的意思,因为远在上海的巴金先生,有次听说他住院了,曾嘱我代他送过一束鲜花,叶老说巴金自己身体也不好,还惦念他,高兴得当日写诗“巴金兄托泰昌携花问疾作此奉酬”。1987年,叶老青年时执教过的江苏吴县甪直镇小学要为他建立一个纪念室,他不同意,说当初的事是和几位朋友一起做的,成绩不能全归到他身上。我记得至善曾给我一份叶老写的声明,说如果纪念室真建立了,就发表。
1988年4月
(《亲历文坛五十年》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出版 吴泰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