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的印象中,少年时代最缺的是觉。“鸡叫三遍了,我也听到学校打第一次预备钟了。”母亲不轻不重的这句话,时常能让我们从被窝里咕噜一下子爬起来,慌慌张张地穿起衣服往学校跑。
“匆忙穿上衣服,抹一把脸,拉门往外蹿时。咔,门拉不开。‘咣、咣、咣。’使劲地拉,门仍不开。(当时农村的门锁,都是从外面锁的门鼻。)‘妈,门被人从外面关上了。’”许多年后,无论是在梦中,或者回忆中,这个场景就不断地在脑海中翻腾。此后,母亲也匆忙地起来,使着劲拉门,仍不开。东方渐渐地鱼肚白了,听见邻居起来打水做饭了,母亲就喊:“花,花,把门给我们打开。”马花婶听到母亲的叫声,急慌慌地跑过来,把我们家的门解开,“英,你看一看丢啥东西了。”母亲出来之后,先是到西屋看一看,然后到东屋的厨房看一看。架子车没有丢,锅没有被揭走。心里安然许多。卧在树上的鸡子此时大多数已经下树了,母亲连忙到屋里抓一把苞谷,咕咕咕地喊鸡子喂一喂,清点鸡子,又丢子十多只……
二
“喂牛耕田,喂猪过年,喂鸡子换盐。”这些农村习语,在我上小学时就是常识。然而我家喂鸡子不仅仅是换盐,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责任——供我们兄弟几个上学。我家住在村子的最北端的峭哨地,有一个最便利的条件就是喂鸡子。有一年,我家喂鸡子最多的时候达一百多只。不但鸡蛋贩子经常光顾我家。我父亲在漯河上班,许多人知道是我母亲一个人带几个孩子,贼几乎每年都光顾几次。
烙在记忆中最深的一次被偷,是在深秋。记得和往常一样,早上我起来上学时,门被小偷从外面闩上了。把门拉开,我蹿出去,看到一截掉在地上的电线绳子。母亲出来第一眼看到院子里的一地鸡毛。“小五,坏了。这一回鸡子丢光了。”母亲说这话时,我能明显地听见声音中的哭腔。
那一年,我大哥刚考上漯河高中。他一年的用度和我们兄弟几个平时花费,全靠这几十只鸡下的蛋了。
“这些不要良心的贼。”母亲说完,叫隔壁的马花。“花,花,把你们的自行车借我骑一骑。”“小偷一定还没有走远。今天早上衙街集。他们一次偷我几十只鸡子,一定会到衙街集上去卖。我喂大的鸡子,我一眼就能认出来。”“贼有那么傻,偷走了又被你认回来,况且你一个女人,就是认出来,又该会如何?”“我认出来,我在集上给他们要,不给我就吆喝他们。只要他们不怕丢人。没有了这几十只鸡子,这几个孩子咋上学哩。”
“我和你一起去吧!”我对着有些慌张的母亲说。“上学去。”母亲瞪了我一眼,风一般地走了。
三
尽管母亲跑了几十里路赶到衙街集,也没有见到丢的鸡子。不甘心,回来的路上,母亲又拐到蚂蚱洼,让一个独眼婆子给算一卦。独眼婆子在我们方圆五六十里都是出了名的能掐会算。
当时的五块钱,给割五斤猪肉。为丢的那几十只鸡子,母亲还是花了五块钱,让她算一卦。“你家丢的鸡子没有出村子,被偷的鸡子现在还藏在红薯窑里。偷鸡子的是两个人。他们在长棍上绑一个小横梁,一下一下戳卧在树上的鸡爪子,鸡子不知不觉地就上了他们的棍。他们一个人放下长棍,另一个人将鸡的脖子一拧,掖在鸡子的翅膀下。鸡子连叫都不叫一声,被丢进了口袋里。”
算了卦回来之后的母亲,那两天像中了魔一样,在我们村子里转,并且叮嘱我们兄弟几个留意,谁家的红薯窑里藏有鸡子。
事情过去几年后,事情才有了下落,是我们村东头的黑头峰偷的。他偷别人家的化肥,被公安局的抓住之后,问还偷过别人的什么。他说偷过我们家的鸡子。公安局的人让我母亲去认。“你是不是偷了鸡子放在红薯窑里了。”“是。”“二天没有出村。”“是。”“你们是不是两个人偷的,一个人用棍戳,一个人把鸡子头一拧掖在鸡翅膀下丢进口袋里。”“是。但不是两个人,是我自己。”
四
独眼婆子的卦在黑头峰招供之后,经我母亲的亲历,在我们村子传的更神了。东头老拐子家的牛丢了,也去找独眼婆子算时,她已经不在人世了。然而,关于“丢”的消息,弥漫于我的整个少年时代。
谁家的架子车下轮丢了,在我们村黑槐树下扎一个草人儿,上面写着“偷我家车轮的人,不得好死。”同时,每到初一、十五,还会用滚水往草人身上浇……
谁家的猪丢了,在小庙里点上香,给土地爷发愿,如果能找到丢的猪,向土地爷许愿十斤刀头肉。让偷他家猪的人全家死光……
在我的印象中,最离奇的“丢”是老盐贵家的麦子。夏天院子里躺着人,小偷能从他家把十多袋麦子偷走,最后还能把他们的架子车还回来。因此,关于这次偷的争论,有人说老贵盐家的麦子很可能不是小偷偷走的,而是自家人偷卖了之后,无法向家人交代,才说被小偷偷走的。
“人有时睡着了,像死了一样。”有些人不信。“要不,你去我家偷一偷试试,我保证能抓一个人赃俱获。”人们在茶余饭后打着这种赌……然而几年后,我们乡里出了一个震惊全省的大案——我们村北面的王庄,有一伙人连续偷了四十多辆农村四轮车。警察审问他们:“那么大的东西,你们怎么偷的,是不是先踩好点,主人不在家时下的手?”“不是,我们也是像查户口一样,一家一家的看。凌晨四点时,人们睡着就像死了一样,这时下手就像推自家的车一样……”
五
出来十多年之后,再回到农村老家,听到有关丢东西的消息越来越少了,特别是随着农民工“打工潮”的兴起,已经开了眼界的农民工,对农村的什件东西早已不放在眼里。“现在地上掉一毛钱。估计都没有人捡。”我那90年出生的侄子一语道破了农村这个时代这一代人的价值观念。
(《故乡在纸上》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出版 潦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