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公公丰子恺(当地方言称祖父为公公,祖母为婆婆)一生辛勤笔耕数十年,写下了大量的散文,是位难得的多产作家。但是我们注意到,公公的著作里极少写到过他与婆婆的感情,我们从小在他们身边长大,对他们的关系略窥一斑。
一
公公和婆婆的婚姻是个典型的旧式封建家庭包办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洞房花烛之夜他们方才见面,但他们俩还是很投缘的。
这不是一段传统的“门当户对”的姻缘,婆婆出生于崇德的书香望族,家道富庶,她父亲那时担任崇德县的督学。公公的父亲是清朝末代举人,早早去世了,因此家道没落,勉强能糊口。
据说公公由于小学会考的文章出色而得到做督学的未来岳父的青睐。我们的曾外祖父慧眼识才,思想开明,不嫌弃丰家的清贫,屡次提亲,终于将掌上明珠嫁给了公公。据说婆婆的嫁妆装满了好几船,异常丰盛,可见徐家之富裕。
到了我们记事的年代,徐家和丰家的过去早已成为遥远的历史。我们尚记得时局平静、家境宽裕时婆婆爱排场,喜热闹,家里经常宾客络绎不绝,她还热衷于庆生祝寿大请客,熟悉各种美味佳肴,凡事都尽量做得体体面面的,不愿从简办事。
婆婆虽然出身于富家,但秉性善良、性格懦弱、为人随和、毫无娇骄二气,是个典型旧式的贤妻良母。她本人不大有主张,凡事只要是公公的意见,她总是尽心尽力地去安排和完成。而公公是个十分负责和顾念家庭的好丈夫、好爸爸。婆婆能屈能伸,嫁到丰家后生活节俭,刻苦耐劳,承担了一大家子的家务,从无怨言,甘于清贫,不劝公公追求荣华富贵。
二
虽然婆婆念过书,也曾经教过书,能写会算,但她与公公在文化程度上是有差距的。公公从不嫌弃婆婆,始终以礼相待,从无盛气凌人之举。多年来他们俩夫唱妇随,相濡以沫,互相支持,密切合作,共同度过了石门湾恬静的田园生活,早年谋生的奔波劳碌,战火中的颠沛流离,和平时代的温馨融乐,以及“文革”中的狂风骤雨。
我们在长乐邨长大时,看到公公婆婆始终相敬如宾。上海滩上夫妇之间不论年纪大小互称“老头子”和“老太婆”是很普遍的现象,也有人称呼“老公”和“老婆”,但我们从未听到公公和婆婆如此互相称呼过。
公公在我们面前称婆婆为“姆妈”或“婆婆”,对外人称“力民”,有时也称“丰师母”。婆婆则相应地称呼公公为“爸爸”或“公公”,对外人是“子恺”“丰先生”。后来我们看到公公的文章里提到婆婆时,总是用“妻”这样正式和尊敬的称呼。偶尔看到一封旧时公公写给婆婆的一封信,抬头是“力民姐”,我们这才恍然大悟,公公私下对婆婆原来是以姐相称的,因为婆婆比公公大两岁。
三
记得有一年夏天,婆婆得了青光眼开刀,住院回来后疼痛难忍,整天呻吟。正好遇到上海高温天气,暑气逼人,那个年代家里是没有空调的,婆婆因眼疾疼痛心烦意乱,且身体较胖,更是热得大汗淋漓,痛苦不堪。公公见了十分关注,指挥我们俩在二楼前房间中间给婆婆设一床躺下,对着前后窗子好有些空气对流,他还教我们给婆婆打扇、上眼药、擦汗、敷凉毛巾,想方设法让婆婆减轻痛苦。公公自己在隔壁的室内阳台里看书,经常过来查看情况,指导我们。
公公和婆婆的晚年生活也充满了诙谐。随着年龄的增长,婆婆的耳朵逐渐开始失聪,我们和她说话总要大声地喊,不然她听不清。公公常戏称婆婆是“聋子隔壁听”,一个聋子本来听力就不好,还要在隔壁房间里听,这样折扣打得就更大了。平时婆婆爱与我们说话,可是由于听觉损失,常常误解,张冠李戴,“聋子隔壁听”的种种笑话,给我们当时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情趣。
就这样,公公和婆婆一起走过了五十六载跌宕起伏的人生道路,直到1975年公公驾鹤西归。
(上观新闻 9.24 丰南颖 丰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