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工作那会儿,年轻气盛,每学期上第一堂课,必定会略带挑衅地说:这门课我不点名,来不来随便!我自认为这是欲擒故纵的招数,但效果往往很差。随着日子一周周过去,来上课的人数慢慢减少,我也无法收回原来的话开始点名。虽然外在装作无所谓的表情,但内心也会后悔自己自负的无知或无知的自负。
其实很多老师都是不点名的。钱穆先生当年在北师大讲秦汉史,二百余人的大教室很早就被挤满,走廊里也都是学生,水泄不通,钱穆先生竟无路登讲台,于是只能跳上学生的课桌,踩着桌子才勉强走上了讲台。当年在复旦读书时,著名的三一零八教室,常有大师光顾,座位是根本占不到的,能挤进教室就属幸运,有时候只能隔窗挤进去一个脑袋。运气差的时候就架在走廊里听,有种隔墙有耳的感觉。
如此看来,学生缺不缺课,关键还在于老师,同一个学生,可能喜欢某甲的课,但不喜欢某乙的课,汪曾祺先生可谓典型的代表。汪曾祺在西南联大读中文系,但不喜欢系主任朱自清先生的课,朱先生上课爱点名,严厉刻板,作业太多,汪曾祺于是经常逃课去泡茶馆或图书馆。但汪曾祺喜欢闻一多先生的课,闻一多是具有诗人气质的大学者,性情自由放旷,一上课,“闻先生点燃烟斗,我们能抽烟的也点着了烟,闻先生打开笔记,开讲:‘痛饮酒,熟读《离骚》,乃可以为名士。’”他也真是名士做派。闻一多上课从不点名,课讲得极其精彩,吸引许多粉丝慕名而来:
闻先生教古代神话,非常“叫座”。不单是中文系的、文学院的学生来听讲,连理学院、工学院的同学也来听。工学院在拓东路,文学院在大西门,听一堂课得穿过整整一座昆明城。闻先生讲课“图文并茂”。他用整张的毛边纸墨画出伏羲、女娲的各种画像,用按钉钉在黑板上,口讲指画,有声有色,条理严密,文采斐然,高低抑扬,引人入胜。闻先生是一个好演员。(汪曾祺《闻一多先生上课》)
汪曾祺更喜欢的老师是沈从文先生,这是影响其一生的恩师。沈从文上课也不点名,而且他“不长于讲课,而善于谈天”。
他几次谈及玉龙雪山的杜鹃花有多大,谈某一位老先生养了二十只猫,谈一位研究东方哲学的先生跑警报时带了一只小皮箱,皮箱里没有金银财宝,装的是一个女人写给他的信。谈徐志摩上课时带了一个很大的烟台苹果,一边吃,一边讲,还说:“中国东西并不都比外国的差,烟台苹果就很好!”谈梁思成在一座塔上测绘内部结构,差一点从塔上掉下去。谈林徽因发着高烧,还躺在客厅里和客人谈文艺。他谈得最多的大概是金岳霖。金先生终生未娶,长期独身。他养了一只大斗鸡。这鸡能把脖子伸到桌上来,和金先生一起吃饭。他到处搜罗大石榴、大梨。买到大的,就拿去和同事的孩子的比,比输了,就把大梨、大石榴送给小朋友,他再去买!(汪曾祺《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
这样的谈天,别说穿越半个昆明城,哪怕是穿越半个中国,半个地球,也是值得的,老师自然是不用点名。
还有些老师,不但不点名,反而不希望过多的学生去听。法国思想家福柯43岁被选为法兰西学院“思想史体系”教席,从1970年12月到1984年6月去世,他一直在法兰西学院授课。他的课堂因思想性和个人魅力,在当时极受欢迎,听课者除了学生,还不乏学者、教授、社会人士以及慕名而来的外国人,以至于“人满为患,竟然到了拥堵的地步”。当时有记者描写了福柯课堂的气氛:
当福柯快速走入教室,雷厉风行,就像某人一头扎入水里,他挤过人群,坐到椅子上,推开录音机,放下讲稿,脱下外套,打开台灯开始讲课,一秒也不耽误。扩音器传出响亮、有力的声音,这是大厅里唯一的现代工具,从仿大理石的灯罩发出的光使教室不太明亮。教室有300个座位,挤了500人,没有一点空地……
福柯当然不用点名,他反而一直抱怨课堂的人数太多,影响到了和听众的距离和课堂的效果:
有几次,当课讲得不太好时,不需要太多,只需一个问题就可以重新改变状况。但是这样的问题从没有出现过。在法国,群体效应使一切真正的探讨变得不可能。因为没有反馈渠道,授课被戏剧化了。我和那里的人们是表演者或杂技演员与观众的关系。当我讲话完毕,就有一种完全的孤独感……
老师多愿不切实际地追求理想状态,理想的教和学的环境,或许应该是自由和宽容的。老师愿意教,学生愿意学,就像几被描画为“学术理想国”的西南联大。如何兆武先生回忆的那样:
没有任何组织纪律,没有点名,没有排队唱歌,也不用呼口号。早上睡觉没人催你起来,晚上什么时候躺下也没人管,几天不上课没人管,甚至人不见了也没有人过问,个人行为绝对自由。……那几年生活最美好的就是自由,无论干什么都凭自己的兴趣,看什么,听什么,怎么想都没有人干涉……
(《新京报》9.14 王宏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