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生画妈妈青年时代的想法有些年了。妈妈杨苡的老照片多得惊人,虽然她总埋怨有被毁的、拿走不还的,少了不少,我笑她还是中国老太太里留存旧照最多的。现在影视剧里的民国人和历史原貌偏离得厉害,尤其是服装做派,往往成为笑柄。在妈妈的相册里我看到了真实。但是长久以来我还不敢涉猎这个领域。
这些年,画妈妈是我每次回南京一件必不可少的事,但都只是用最快捷简单的彩铅、油画棒即兴而作。妈妈活力四射,好走动,东摸摸西摸摸,清点她在乎的物件,整理她的书稿,你很难捕捉到她稳定的状态,除非她依床枕看书报,这是她一天里雷打不动的事,所以我的画本里绝大多数都是她这一姿态。
转眼爸爸走了20年,妈妈近百岁了。按妈妈的话讲,每年过生日都是负担。来祝贺的人太多,礼物太多,单是那些大大小小的花篮花束,没地儿搁,又放不住,刚送来就要想法送人。
有一年我曾临摹了一幅法国印象派画家雷诺阿画的金发少女,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妈妈,至今还放在她的生活助理小陈的衣柜顶,落满灰尘。倒是妈妈卧房的墙上挂着好几张好看极了的她少女时代的大相片,典型的中国淑女影像,身着标准的旗袍,让进屋的小女友们惊羡不已。我常暗想,要是哪天我能用油画画出其中一张,该多好!
终于有一天我打印出几张妈妈的老照片去征求儿子爹的意见,我说,我想画成油画,你看行吗?他撇撇嘴回答:“这太难了,除非用投影仪来定型。”这是我最忌讳的办法,顿时失去了信心。
一晃几年,给妈妈画幅肖像成了我的一个心病。
2018年11月恰逢西南联大80周年校庆,我有幸代表妈妈参加了典礼。现在的云南师范大学正是西南联大的旧址,踏足在这里,你会被一种超越时空的情感点燃,那些爱国激情的岁月、知识的魅力、永远向前的力量,让庆典会场沸腾了。那一刻我下了决心,就画抗战时期的妈妈!让她的青春面容在画中永存。
真是老天眷顾我,我同时得到了参加2019年首届国际女艺术家联盟展览的邀请,展览的主题是“母亲是和平的希望”。远方的小友及时提议:你可以把画妈妈的肖像和这次展览的作品合二为一啊。我一下子豁然开朗,如果完成得好,还可以作为给妈妈百岁的生日礼物!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妈妈的一张老照片。泛黄的照片里,妈妈穿着旗袍,外罩短袖毛衣,抱着襁褓中的姐姐,那神态沉静又温柔。正契合这次画展的主题。
早就听妈妈说过,当年她和我爸跑警报,日本飞机盘旋在头顶,他们猫在蚕豆地里,妈妈还抬头数飞机架次,一点不害怕。相片是黑白的,我特意设计妈妈的毛衣是大红色的,乌黑的卷发,灰蓝色的旗袍。上世纪80年代爸爸在一次带研究生去温州大学讲课途中,对她们说第一次在文艺社团会上见到妈妈的印象,就是穿一件黑底小花的旗袍,外罩红色毛衣,美极了。画题油然而生:“女诗人和她的女儿 昆明1941”。
1941年我的姐姐赵苡在昆明呱呱落地。爸爸那时在外教书,妈妈有一段一人带小孩的经历,白天要上课,晚上要带小孩,年轻的妈妈过了一段狼狈的苦日子。一次,好不容易给女儿煮的一碗猪肝粥竟被耗子吃光了,让她好心疼。1941年11月,妈妈怀抱八个月婴儿乘飞机赴重庆。外婆接纳了处于困境的小女儿,也改变了我大姐一生的命运。妈妈近日还说那年她离开出生的小苡,很想念她,写了两首诗,前些年送给了她的小苡,姐姐看了后大哭一场。
展览印画册需要提供作品介绍,我这样写道:我的祖国处在被侵略的危亡时刻,我的双亲为了继续求学,分别辗转到了昆明进入西南联合大学。昆明四季如春,被称作“春城”。可是敌机撕碎了碧蓝的天空和彩云。我的家庭在战火中诞生,1941年我的姐姐出生。年轻的妈妈是个诗人,她为怀里娇美的女孩写下一首诗。这是她的希望。
这幅画历经多日的辛苦终于大功告成。我站在这幅油画前,忐忑又憧憬妈妈和姐姐见到这份礼物的欣喜。
前几天,我又翻看爸爸的旧书,不禁泪目。爸爸,你知道吗?妈妈今年百岁啦。我为她准备的礼物是一幅油画,远在天堂的您,喜欢吗?
(《文汇读书周报》9.9 赵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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