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北平

    “洋车”是北平最主要的交通物。价廉而稳妥，不快不慢，恰到好处。但走到大街上，如果遇见一位漂亮的姑娘或一位洋人在前面车上，碰巧，你的车夫也是一位年轻力健的小伙子，他们赛起车来，那可有点危险。

    干脆走路，倒也不坏。近来北平的路政很好，除了冷街小巷，没有要人、洋人住的地方还是“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之外，其余冲要之区确可散步。

    出了巷口，向皇城方面走，你便将渐入佳景的。黄金色的琉璃瓦在太阳光里发亮光，土红色的墙怪有意思地围着那“特别区”。入了天安门内，你便立刻有应接不暇之感。如果你是聪明的，在这里，你必得跳下车来，慢慢地走着。

    你过了桥，向北走。那厚厚的门洞也是怪可爱的。午门之前，杂草丛生，正如一位不加粉黛的村姑，自有一种风趣。无论你向东走，或者是向西走——你可以暂时不必向北进端门，那是历史博物馆的入门处，要购票的。你可以见到很可愉悦的景色。出了一道门，沿了灰色的宫墙根，向北向东走，或向北向西走，你便可以见到护城河里的水是那么绿得可爱。太庙或中山公园后面的柏树林是那么苍苍郁郁的，有如见到深山古墓。和你同道走着的，有许多走得比你还慢，还没有目的的人物，他们穿了大袖的过时衣服，足上登着古式的鞋，手上托着一只鸟笼，或臂上栖着一只被长链锁住的鸟，懒懒散散地在那里走着。有时也可遇到带着一群小哈巴狗的人，有气势地在赶着路。但你如果到了东华门或西华门而折回去时，你将见他们也并不曾往前走，他们也和你一样地折了回去。他们是在这特殊幽静的水边溜达着的！溜达，是北平人生活的主要一部分；他们可以在这同一的水边，城墙下，溜达整个半天，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你将永远猜想不出，他们是怎样过活的。

    到了故宫博物院，由神武门入院，处处觉得寥寂如古庙，一点生气都没有。想来，要还是“帝王家”的时代，虽聚居了几千宫女、太监们在内，而男旷女怨，也必是“戾气”冲天的。所藏古物，重要者都已南迁，游人们因之也寥落得多。

    三大殿和古物陈列所总得耗费你一天的工夫。从西华门或从东华门入，均可。古物陈列所因为古物运走得太多，现在只开放武英殿，然仍有不少好东西。仅李公麟的《击壤图》便足够消磨你半天。那人物，几乎没有一个没精神的，姿态各不相同，却不曾有一懈笔。

    你还得费一二天的工夫去游南城。出了前门，便是商业区和会馆区。从前，汉人是不许住在内城的，故这南城或外城便成了很重要的繁盛区域。但现在是一天天地冷落。却还有几个著名的名胜所在，足供你的流连、徘徊。

    和这些宏伟的建筑、舒适的生活相对照的，你不要忘记掉，还有地下的黑暗的生活呢。你如果有一个机会，走进一所“杂合院”里，你便可见到十几家老少男女紧挤在一小院落里住着的情形：孩子们在泥地上爬，妇女们是脸多菜色，终日含怒抱怨着，不时地，有咳嗽的声音从屋里透出。空气是恶劣极了；你如不是此中人，你便将不能做半日留。这些“杂合院”便是劳工、车夫们的居宅。

    更有甚的，在北城和南城的僻巷里，听说，有好些人家，其生活的艰苦较住“杂合院”者为尤甚，常有一家数口合穿一裤或一衣的。他们在地下挖了一个洞。有一人穿了衣裤出外了，家中裸体的几人便站在其中。洞里铺着稻草或报纸，借以取暖，这是什么生活呢！

    年年冬天，必定有许多无衣无食的人冻死在道上。年年冬天，必定有好几个施粥厂开办起来，来就食的都是些可怕的窘苦的人们。然也竟有因为无衣而不能到粥厂来就吃的！

    1934年11月3日写

    （《北平的味儿》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2016年出版 郑振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