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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9年09月07日 星期六

    生死十分钟

    《 文摘报 》( 2019年09月07日   07 版)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我第一个印象便是,在茫茫大海之中,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努力漂浮在水上,只见又一个大浪涌向驱逐舰。这时,它离我所在的地方已有二百米远,陷入波谷,从我视线中消失了。过了一会儿,我的四周一个接一个地漂起了无数货箱,都是驱逐舰在莫比尔装上的货物。一时间,我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任何概念。恍惚中我抓住了一只漂浮着的箱子,傻傻地看着大海。天气无比晴朗。没有任何迹象能显示这里发生过一场海难,除了海风中起伏的巨浪,以及那些四散漂浮在海面上的箱子。

     

        突然,我听见近处有叫喊声。透过凄厉的风声,我清清楚楚地辨认出那声音来自卡拉巴约,就是那个高高个子、总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第二水手长,他正冲着什么人叫喊:“抓住那里,从救生圈底下抓住了!”

     

        这时,我才像是从一个短暂而深沉的梦中惊醒过来。我意识到落进海里的不止我一个人。就在那里,就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我的伙伴们在努力划水,互相呼唤着。我迅速盘算了一下。眼下我不能毫无方向地游动。我知道我们离卡塔赫纳只有不到二百海里远,可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那只救生筏子。

     

        筏子一共有两只,并排漂着,相距差不多七米远的样子。它们是突然出现在一个波浪的波峰之上的,就在那几个互相呼唤的伙伴们那边。奇怪的是,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游到了筏子旁边。转眼间有一只筏子从我视线里消失了。我犹豫了片刻,朝那只能看见的筏子游过去了,而它也在越漂越远。有一阵子我无法看见它,但我尽量认准方向。猛地一个浪打来,那筏子竟来到了我身旁,白色的,很大,里面什么都没有。我用力一把抓住边上的把手,想翻进筏子里去。一直试到第三次才成功。这时我看见筏子周围有我三个伙伴,正努力朝这边游来。

     

        我立刻就认出了他们。仓库管理员卡斯蒂约正紧紧搂着卡拉巴约的脖子。他们在货物中间漂浮着,离我有十米左右的距离。路易斯·任希弗在另外一边,这时他右手还举着耳机,竭力想浮起来。他镇静如常,带着那种要他晕船得整个大海先晕的好水手的自信,可他身上的救生圈不见了。

     

        我急忙抓起船桨,尽量向他们靠拢。卡拉巴约,以及紧紧挂在他脖子上的卡斯蒂约,离筏子越来越近了。再远一些的地方,我还看见了第四个伙伴,拉蒙·埃雷拉,身影小小的,只他一个,一只手抓住一只箱子,另一只手冲我打手势。仅仅相距三米!

     

        这只筏子有将近两米长,在这怒海之上显得十分沉重,而且我还是顶风划行。我觉得划了半天,只前进了一米不到。我心中无比绝望,又向四下里看了看,这时水面上已经见不着拉蒙·埃雷拉了。只有路易斯·任希弗还在坚定不移地向筏子游着。

     

        这时,卡拉巴约正竭尽全力不让卡斯蒂约松开自己的脖子。他们离筏子不到三米远。我想,只要他们能稍微再靠近一点,我就可以把一根船桨伸过去让他们抓住。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大浪打来,筏子被抬到了半空,等我重新落下来的时候,卡拉巴约,连同挂在他脖子上的卡斯蒂约,两人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路易斯·任希弗还在两米远的水中镇静地向筏子游着。

     

        明知划不动筏子,我还是把桨插进水里,好像是想让筏子别晃来晃去,让它就这么钉在原地。路易斯·任希弗实在累得不行了,他停下来歇息了一会儿,扬起一只手,就仿佛还举着那副耳机似的,他对我高声喊道:“往这边划,胖子!”

     

        风是从他那边吹过来的。我高声对他说顶风划不动,让他再加一把劲。可我感觉他根本听不见我的话。那些货箱都已经不见了,在波浪冲击下,筏子团团乱转。有那么一小会儿,我离路易斯·任希弗有五米远,他又从我眼前消失了。可他又从另一侧露出头来,他还没有慌乱,为了不被浪头卷走,还时不时没进水里。我站起身子,把船桨伸出去,希望路易斯·任希弗再游近一点儿,能抓住这支桨。可这时我看得出来,他已经精疲力竭,失去信心了。我做出最后一次努力,想让路易斯·任希弗抓住船桨,可是这一次,那只曾经高高举起、那只几分钟前还高举耳机不让它沉没的手,在离船桨不到两米的地方,永远地沉了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有多长时间就这样站立着,在筏子上竭力保持着身体平衡,手里还举着那支船桨。我一遍遍地察看水面,心里盼望着能有人再露出来。可海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风越刮越猛,咆哮着鼓起我的衬衫。货箱也都不见了。驱逐舰的桅杆越来越远,它告诉我,船并没有像我一开始想的那样沉没了。我平静了下来:我想,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回来找我的。我想,说不定有哪位伙伴上了另一只筏子。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突然,我觉得有阳光照在自己身上。那是正午的太阳,热辣辣的,闪亮刺目。我还没有完全醒过神来,茫然中看了看手表。十二点整。

     

        路易斯·任希弗在驱逐舰上最后一次问我时间,是在十一点半。我后来又看过一次表,十一点五十,那时还没有出事。在筏子上我再一次看表的时候,时间是十二点整。原来,从我在驱逐舰舰尾最后一次看表,到爬上筏子,试图救起我的伙伴们,到现在一动不动地站在筏子上,看着空旷的大海,听着凄厉的风声,这一切都发生在十分钟之内,我却以为已经过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我想,等到有人来救,起码得要两三个小时吧。

     

        (选载二)

     

        (《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南海出版社2017年出版 陶玉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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