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没做过领导,不承想,退休后没几年就担任了“领导”。
我领导一个人:保姆或钟点工。正因为没有管理经验,即便是面对一个员工,也常手足无措。
有人向我传授经验:对保姆或钟点工做活要盯牢。于是,员工做到哪,我跟到哪。几次下来,比自己做还累。这不是让我自降到“监工”?自忖,向员工明确具体任务即可,具体做法要放手,用人不疑嘛!
这问题一解决,员工心情放松,主动性大大提高。小X常有新建议:撤除我家铺的多张垫子,卧室门口的、阳台口的、卫生间门口的……我知道,一旦撤除,她免了洗垫之劳,拖地板又少了牵绊。我不愿迁就,然而她的另一句话打动了我:阿姨年纪大了,垫子多会绊倒的。这合理化建议,咱做领导的,应该接受。
有好几次,小X指着地板上一堆堆的书说:“阿姨,你家书够多的了,这些卖了吧。”
我身无长物,书是我的唯一财产,这个减法我没接受。过不久,她又建议把北阳台封上窗。阳台是身居高楼的我接近自然的一个窗口,我解释并婉拒了。由此我迈出了新的一步,既要有接受建议的胸怀,也要学会说“不”!
无论哪一个钟点工,她们用起洗洁精与肥皂来,是狠命得多。我的经验是,别理,当没看见;也别说“化学品伤手”之类的话,那会被认为小气!领导有时也得眼开眼闭。
领导一个人,让她心甘情愿地与你共建小小的家园,确非易事。那年我摔坏了脊椎,从医院带回了护工小W。刚来,她除了烧饭,整天坐着看电视。我替她想想,她从医院来到我家,是寂寞:不见了同院的小姊妹,不能时刻看电视,不能见缝插针地串门。要她适应,除了指导之外,我还得真诚以待。
那时,流行看韩剧,我找出了碟片《冬日恋歌》给她看。已到烧晚饭时刻,还不见小W起身,我催,她嗯嗯嗯,眼睛总缠绵着屏幕。于是我扶着墙,慢慢进了厨房,淘、洗、切,准备工作先行有序而吃力地做了起来。她看完电视,即冲进厨房,跟我来了个熊抱,说:“桑阿姨真好!不要告诉你女儿哦。”我朗声保证:“不会告诉!”从此她成了我的得力助手,但我也被人视为笑柄。
邻居常羡慕我家钟点工总能做得长。想想吧,她们有的连名字都不会写,你总不能开口闭口跟她讲老吾老、幼吾幼吧?而恰恰是这些女子成了与你见面最多,陪伴最长,愿意听你唠唠家常的人,她化解了你几多的寂寞!我心生感念,哪有挑剔?
我的不严苛,带来的是她们的松弛与信任,遇事要与我商量,乡下的某某事,让我给拿拿主意。她们年底回乡,我会发个小红包,给她们的孩子送上书,她们很领情,赠我以土鸡蛋。但她们的钱来之不易,收下会烫手的,于是买下鸡蛋,送上感谢。
前钟点工骨折了,咱送上了慰问金,又迎来了新的。我依然是领导,领导一个人。
(《新民晚报》9.3 桑胜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