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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9年08月31日 星期六

    我那些葬身海底的朋友们

    《 文摘报 》( 2019年08月31日   07 版)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一九五五年二月二十八日这天,在加勒比海的一次暴风雨中,哥伦比亚海军的卡尔达斯驱逐舰上有八名水兵落水并失踪。悲剧发生两小时后,对海难者的搜寻工作立即展开。四天后,搜寻结束,失踪水兵们被正式宣布死亡。然而,又过了一周,他们当中的一位气息奄奄地出现在了哥伦比亚北部一疏僻的海滩上,他的名字叫路易斯·亚历杭德罗·贝拉斯科。事故发生一个月后,他给我讲述的故事以新闻报道的形式在波哥大《观察家报》上刊登,本书即由此而来。

     

        二月二十二日这天我们接到通知,说是要返回哥伦比亚。我们已经在美国亚拉巴马州的莫比尔市待了八个月,卡尔达斯号驱逐舰在这里修理它的电子系统和武器系统。在舰船维修期间,我和伙伴们去看了《凯恩号哗变记》,那部电影里最精彩的是那场暴风雨。回去睡觉时,水兵迭戈·韦拉斯克思还深深沉浸在电影之中,他对我们说道:“要是我们碰上那样一场暴风雨会怎么样?”

     

        二月二十四日凌晨三点,卡尔达斯号从莫比尔港起航开往卡塔赫纳。一想到要回家,大家都开心不己。我们每个人都带了些礼品给家人。最开心的要数枪炮大副米格尔·奥尔特加。在莫比尔的八个月里,他没浪费过一美元。发下来的每一分钱他都用来给老婆买礼物了。十二个小时后,米格尔·奥尔特加军士长将会躺在铺位上,晕得天旋地转。而七十二小时之后,他将葬身海底。

     

        舰船起航的时候,通常会下达这样一道命令:“全体人员各就各位。”这时每个人必须待在自己的岗位上,直到舰船驶出港口。我静静地站在自己的岗位上,面对着鱼雷发射架,眼见莫比尔的灯火消失在雾霭中。第二天我们将驶入墨西哥湾,在一年的这个月份里,这条航线不算太平。天亮后我一直没有看见海梅·马丁内斯·迪亚戈中尉,他是舰上的二副,是这次海难中唯一陨命的高级军官。他高大魁梧,寡言少语,他来自托里玛,是个大好人。

     

        不过这天凌晨我见到了一级士官胡里奥·阿玛多尔·卡拉巴约,他是我们的第二水手长,高高的个子,总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他从我身旁走过,看了一眼莫比尔逐渐淡去的灯火,便向他自己的岗位走去。这是我在舰上最后一次看见他。

     

        整个卡尔达斯号上,要说起回家的快乐,谁也比不上士官艾里亚斯·萨博加尔。他有理由比别人更高兴些。在卡塔赫纳等候他归来的有他老婆和六个儿女。六个儿女中他只见过五个:最小的那个是我们在莫比尔的时候出生的。

     

        早晨六点,我们驶出了港口。这时又有命令下来:“撤岗,值勤人员各就各位。”声音未落,我便向卧室舱房走去。我的下铺,路易斯·任希弗已经坐起身来,正揉着眼睛,还没完全清醒。

     

        “我们到哪儿了?”路易斯·任希弗问我。

     

        我告诉他说,我们刚出港。说完我就爬上我的床铺,想好好睡上一觉。

     

        路易斯·任希弗出生在远离大海的乔科,可他血液里流淌着航海之魂。当卡尔达斯号前往莫比尔大修时,路易斯·任希弗正在华盛顿学习枪炮制造。他从华盛顿赶过来,成了舰上的一员。他对我说,一到哥伦比亚,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安排,把他的妻子接来。

     

        “我们已经到墨西哥湾了。”二月二十六日,我起来吃午饭的时候,一个伙伴这样对我说。前一天,我对墨西哥湾的天气着实有些担心。不过驱逐舰虽说有点晃动,前进得还算平稳。我走到甲板上,甲板中央,枪炮大副米格尔·奥尔特加面色煞白地坐在那里,脸都扭曲了,他在忍受晕船的煎熬。

     

        二十六日夜里,我记得是拉蒙·埃雷拉对我提起,说加勒比海上情况有点儿不妙。我看了看手表,是夜里十二点半钟。就算船不怎么晃动,我也一样能觉察出这是到加勒比海了。而实际上船晃动得厉害,我这个从来不晕船的人也开始感到不安。

     

        二十七日夜半时分,扩音器里传来了对全体船员的命令:“全体人员移到左舷。”我的感觉不再是捕风捉影。我非常清楚这道命令的意义所在,舰船正在向右舷倾斜,到了危险的程度,需要用我们的体重去恢复平衡。

     

        我手扶着一张张上下铺,努力想迈开脚步,这时,我忽然想起米格尔·奥尔特加。他已经动弹不得了。听到命令,他也努力想爬起来,但因为他已经晕得七荤八素,又摔回了床上。我把他扶了起来,安顿到靠左舷的一张床上。

     

        “我们去争取一下,别让你再去值勤了。”我对他说。

     

        这样说不太合适,可如果米格尔·奥尔特加真的一直躺在他的铺位上,他也不至于死掉。

     

        二十八日凌晨四点,在船尾集合的我们六个,全都一夜没合眼。清晨五点半钟,我在一个见习水兵的陪同下,去底舱检查了一回。七点钟,我们替换值勤的人,让他们去吃早餐。八点钟,他们又换下了我们。这就是我的最后一班岗。一切都太平无事,只是风越刮越大,浪也越来越高了,浪冲上舰桥,拍打着甲板。

     

        舰船继续在波涛中挣扎前行,可倾斜得越来越厉害了。半分钟后,扩音器又沙沙响了起来,那声音坚定自信,不慌不忙:“所有在甲板的人员,请套上救生圈。”

     

        路易斯·任希弗无比镇静,他一只手扶住耳机,用另一只手去套救生圈。而我,每一次大浪过后,总会先感到一片真空,接下来是一阵寂静。于是我闭上双眼,耳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我的手表嘀嘀嗒嗒的声音。我估摸着时间是差一刻十二点,离到达卡塔赫纳还有两小时航程。有那么一瞬,驱逐舰仿佛悬在了空中。我抽出手来想看看几点了,可我既没看见手臂,也没看见手,更没看见手表。我甚至连浪也没看见。我只觉得这艘船完全失控了,我们藏身其中的那些货物一下子都滚了起来。我刚站起身来,海水已经没到我的脖子。

     

        我朝着上方游去,竭力想浮出水面。气不够了,我快要窒息了。我竭力想抓住一件货物什么的,可那些货物都不见了。我的周围什么都没有。浮出水面时,我朝四下里看去,唯有茫茫大海。一秒钟之后,在离我一百米开外的地方,在波浪中,舰船露了面,它四面八方都在向外淌水,活像只潜水艇。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自己落水了。

     

        (选载一)

     

        (《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南海出版社2017年出版 陶玉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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