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
我曾认识一位老者,一生积攒下了一笔钱,大约有三四十万。仅有一子,已婚,当公司的经理,生活相当富足。可我们这位老者,却吝啬得出奇。什么“希望工程”、什么“赈灾义捐”、什么“社会道义救助”,几乎的一概充聋作哑。倘需捐物,则还似乎动点儿恻隐之心。旧衣服破裤子的,也就是只能当破烂儿卖的些个弃之而不惜。但一言钱,便大摇其头,准会一迭声地道:“捐不起捐不起!我自己还常觉着手头儿钱紧不够花呐!”——这说的是他离休以后。离休前,堂堂一位正局级享受副部级待遇的国家干部,出差途中买筒饮料喝,竟要求开发票,好回单位报销。报销理由是非常之充足的——不是因公出差,我才不买饮料喝呐!以为我愿意喝呀?尽管是“一把手”,在单位的名声,也是可想而知的了。
就是这么样的一位老同志,去年患了癌症之后,自思生命不久将走到了尽头,一日用电话将我召了去,郑重地说是要请我代他拟一份遗嘱。大出我意料的是,遗嘱将遗体捐献给医科院,以做解剖之用。仰躺病榻之上的他,一句句交代得那么的从容,口吻那么的平静,表情那么的庄严。这一种境界,与他一向被别人背地里诮议的言行,真真是判若两人啊!我不禁地心生敬仰,亦不禁地满腹困惑。他看出了我有困惑,便说出一番道理,也是一番苦衷——
“不错,我是有一笔为数不少的存款。但那既是我的,实际上又不是我的。是儿孙的。现在提倡爱心,我首先爱自己的儿孙,应该是符合人之常情的吧?一位父亲,一位祖父,怎么样才算是爱自己的儿孙呢?当然就看死后能留给他们多少钱多少财产啦!其他都是白扯。我到处乱捐,不是在拿自己对儿孙们的爱心随意抛洒么?至于我死后的遗体,那是没用的东西。人死万事休嘛。好比我捐过的些旧衣服破裤子,反正也不值钱了,谁爱接受了去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还能写下个生命的崇高的句号,落下个好名声,矫正人们以前对我的种种偏见,干嘛不捐?捐了对我自己,对儿孙们,都没有什么实际的损失嘛!我这都是大实话。大实话要分对象,当着我不信赖的人,我是绝不说这些大实话的……”
听罢他的“大实话”,我当时的心理感受是很难准确形容的。对于我们这一位老同志,钱和身,钱才是更重要的。而身,不过是“钱外之物”,倒不那么在乎了。尤其当自己的身成了遗体后,似乎就是旧衣服破裤子了。除了换取好名声,实际上一钱不值了,更重要的留给儿孙,一钱不值的才捐给社会——这又该是多么现实,多么冷静的一副生意人的头脑里才可能产生的“大思维”啊?
那一天回到家里,我总在想这样一个问题——皆云“钱财乃身外之物”,怎么的一来,从哪一天开始,人仿佛都活到了另一种境界?一种“钱财之外本无物”的境界?无物到包括爱情,包括爱心,包括生前的名,死后的身,似乎还有那么一股子禅味儿。
正是从那天开始,我更加敏锐地观察生活,倍感生活中的许多方面,确实发生了,并且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观念的“大革命”。如果一个男人宣布自己是爱一个女人的——那么给她钱吧!“我爱你有多深,金钱代表我的心”……如果做父母的证明自己是爱儿女的——那么给他们钱吧!“世上只有金钱好,没钱的孩子像根草”……如果哪一行哪一业要奖励哪一个人——那么给他或她奖金吧!没有奖金衬托着,奖励证书算个啥?
人心大张着它那唯一没被封塞的一窍,呼哒呼哒地喘着粗气,如同美国科幻电影中宇宙异形的活卵,只吞食钱这一种东西。吞食足了,啪啦一下,卵壳破了,跃出一头狰狞邪恶的怪物……在经过了五千多年的文化影响之后,我们居然并没有文明起来多少。从此我们将与心的丑陋共生共灭,并会渐渐没有了羞耻感。
(《梁晓声散文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