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外婆

    外婆自从来到我们身边后，就再也没有以她的名义请过客。从前，她在家乡，富裕地过着日子，和外公在一起的时候，外公请客，也就是她请客，别人忙碌，她坐在桌前，那样的日子在她当了外祖母后便结束了，她心满意足、忙忙碌碌当起了家里的佣人，整天就是买菜、打扫卫生、做饭、缝缝补补，她的确就是一个被我们亲热地喊着外婆，被我父母亲热地喊着妈妈的保姆，一直到她最后离开我们。

    我中学毕业后，对外婆说：“我要请同学到家里来吃饭。”外婆竟然开心得满脸笑容、手忙脚乱。她提前一天就和我商量买什么菜给同学吃，问我有几个同学。我就兴致勃勃地告诉她，认认真真地和她商量。那个年月，没有很多钱，父亲一个人在别处艰难，母亲的工资全部交给她，她精打细算，却又让日子过得算蛮体面。

    外婆问我：“八个菜一个汤够吗？”我说：“够！够！”她就和我一个一个菜地配，她还自言自语地说，哪个菜放在盘子里好看，哪个菜放在碗里好看，在说这样的含带些审美的话时，她脸上会有一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她好心地送东西给邻居吃，邻居说：“谢谢外婆！”她也会不好意思。妈妈为她做了新衣服，年初一她喜悦地穿上时，也是不好意思。家里被她收拾得很干净，来了客人，都会说，外婆，家里这么干净！她还是不好意思。

    请客的这一天，外婆半夜就去菜场，那个年月，样样凭票，样样都要排队。然后是整整一个上午的择、洗、切……一个菜、一个菜，就这么做了出来！

    放在盘子里的，盛在碗里的，每一个都清清爽爽、漂漂亮亮。没有贵的菜，都普普通通，但都是我外婆做的味道。一点儿菠菜，几块豆腐干，拌出一盘凉菜，浇上麻油，就会让人喜欢一生。我家的亲戚，我父母的朋友同事，我的这些来吃过饭的同学，这么多年四处吃，早就是宴席、餐桌上的老油条了，可是一说起外婆做的菜，他们就一定会说：“哎呀，你外婆的那个拌菜啊，你外婆的那个肉圆汤啊……”这些同学没有一个是学文学的，所以回念起来，语言里几乎只有最由衷的“哎呀哎呀”，哎呀得那么亲近和喜悦，他们还都会说：“你的外婆真清爽，人真好啊！”

    我的同学吃完了饭，走的时候，都会到厨房跟外婆说再见，他们轮流说：“外婆再见”“外婆你辛苦了”……外婆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再来哦，你们这些小孩……”

    年轻时、中年时跟着外公享过福的外婆，就这样为我们活到了快九十岁。她简直就像一个最好的保姆，没有工资，却常常不好意思。她离开的时候我哭得那么伤心，应该主要是希望她能继续为我们活着吧，我这样的自私也是何等的爱呢！

    （中国作家网 8.14 梅子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