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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9年08月17日 星期六

    芝加哥的警与匪

    《 文摘报 》( 2019年08月17日   07 版)

        ■严歌苓

     

        我第一次领教芝加哥的警察是在1990年秋天,我刚刚到达芝加哥的第二周。我的学校在市中心,白天东南西北都是繁华。一到夜幕垂降,便只剩乞丐、酒鬼和警察了。偶尔见到一些行色匆匆的人,便是我们这类上晚间课的学生。

     

        这天我走出地铁,发现白天的东南西北此刻都不算数了,我完全陷入了迷失。这时我看见马路对面走来一位女士,下半截脸缩在竖起的大衣领子里,步子干脆迅捷。我马上朝这位年轻女子迎上几步,用胆怯的英文说:“请问……”她倒退半步,大声道:“走开!”我说:“对不起,我只想……”她头也不回地说:“我也需要钱!我也还没吃晚饭呢!”她居然把我当成乞丐了!

     

        我又见一个晦暗的人影斜在墙角,便向他提问。他说:“你已经在你的学校门口了,拐过这个街角就是。”我心想,好心人怎么都去做了乞丐。

     

        我顺着乞丐指的方向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感觉有人跟了上来。回头,正是那影子般的乞丐。他对我说:“我能给你买个汉堡吗?”我非常惊异,说:“什么?”他快活地重复了他的话。我告诉他我不饿,谢谢他。他却锲而不舍,追着我越来越快的脚步,话也越来越快。快到拐角处,两个彪形警察出现了,马上注视起我们这场荒谬的邀请和谢绝。

     

        警察甲问我:“他想干什么?”

     

        我说:“他一定要请我吃一个汉堡。”

     

        警察们面无表情地拦下了他。我往前走了一截,听见后面一声金属碰击“咔嗒”。回头,那位乞丐已被铐上了。我想这不太公道,便忙折回来为他说情。

     

        警察乙说:“他打扰了你。”

     

        我开始为他抱屈了,提高嗓音说:“假如我不是急着赶去上课,说不定我会吃他一个汉堡呢!”

     

        警察甲说:“那你就赶你的课去吧。”

     

        他们开始搜他全身,并没搜出一个汉堡的钱。

     

        又一次傍晚,我结束了下午的课乘地铁回住处。我走到离公寓十多米的时候,发现有人跟上了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孩温和地冲我一笑。我立刻打消了戒备,拿出钥匙打开公寓楼的大门,我们就一同进了公寓,并一同步上昏暗的楼梯。我在上到二楼时问他:“你也住这里?”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

     

        然而他并没在二楼停住,一径跟着我往三楼去。三楼的人我大致熟识,便问:“你是跟那个画家学画的?”未等我得到答复,我的脖子已被一条胳膊从侧后方扼住。我这才明白自己放进来的并不是个温雅男孩,而是个温雅盗匪。我十分冷静,拿出谈判态度说:“你是想要钱吧?”

     

        他说:“是。”他将一件利器顶在我的腰上。大概是刀。我从书包里抽出一个信封,里面有五张二十元的钞票。我把信封递给他,说:“全在这儿了。回头你慢慢数。”他接过信封,那件利器又抵得深一些,说悄悄话似的对我说:“不许嚷,等我下楼以后再嚷。”

     

        我说:“好的。”他轻盈敏捷,一步三级地下楼去了。我当然不会等他逃远,马上大喊“救命”!此楼充盈着温暖灯光的家家户户全无反应。正是晚餐时分,每个家庭都围坐在餐桌边息声敛气地听着我凄厉的呼救声——这图景是我事后想象的,它是我对芝加哥一次重大的失望。

     

        我报了警,警察们在五分钟后到达,又是两个大汉,又是那副见多识广的慵懒模样。他们认为错主要出在我这里:不该根据相貌、气质、衣着的体面程度来判断人的好与歹。我想他们是有道理的,我对芝加哥的险恶远远没有觉悟。

     

        第二天我来到邻里的警察站,从相册里辨认那个少年抢劫者。每一页都贴满了人的正面、侧面头像,密密麻麻的五官弄得我头晕眼花。这个五官的海洋把我对那少年抢劫者最后的一点记忆淹没了。

     

        学期进入了严冬,晚间课结束后已近深夜,脚步踩在厚雪上都有了异样的声响。一天夜里,四周静得诡异,我总觉得静谧中似乎不止我一个人的脚步声,却不敢回头去证实,我开始奔跑。这时一辆汽车天降一般刹在我面前。两个巨人警察霎时出现在我身左身右。他们中的一个问:“你跑什么?”

     

        这时我发现那个跟踪者纯属是臆想,警察们把一个无缘无故狂奔的人看成嫌疑者是很自然的。我大喘着说:“没、没跑什么。”

     

        另一位说:“上车。”

     

        我想,完了。他们冷漠地嚼着口香糖,为我拉开车门。我在车上坐得很乖,眼泪死噙在眼里。开车的警察突然问我:“你住哪里?”口气很硬。

     

        我战战兢兢说出地址,不一会儿,车停了。我一看,竟是我的公寓门前。“押”我的那个警察先下了车,替我拉开车门。他一尊金刚似的站在那里,直到我走进公寓大门,他那不动容的面孔使我连句感激的话都难以启齿。

     

        (《波西米亚楼》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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