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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9年08月03日 星期六

    以前的疼

    《 文摘报 》( 2019年08月03日   02 版)

        母亲经常说,我小时候嘴很笨,到三岁能蹒跚走路了,说话还学不会,就是别的小孩一两岁都能叫出来的“妈妈”,我也喊不出来。

     

        后来我脖子里生了一个疮,有鸡蛋那么大,疼得我日夜嚎哭不止。几周后,疮开始会脓了,父母带我到隔壁县城去开刀,刀入疮口,脓流出来那一刻我才喊出第一声“妈妈”。那带着巨大疼痛的声嘶力竭的哭喊,是一种从子宫里带出来的对世界的防卫,对母体的本能的向往和回归。

     

        至今在我脖颈里,还残留一道手术后的刀疤,长长细细的一条线,摸起来凸凸的,每次摸到都像是感受到一阵疼,那种疼是一种经验和记忆,是我在婴儿岁月里内化到心底和骨肉里的,会伴我一生。

     

        小时候对疼是最敏感的,感受也最深彻,现在想起来还不禁一阵心惊肉跳,反而是后来的几次生疮,回忆起来,似乎都没有那么痛。

     

        疼也是有分别的,针刺的疼、刀子划破的疼和钝器砸出来的疼,以及放爆竹时崩着手的疼,疼法大不一样。针刺的疼是尖的,带一点点痒和麻,就像是扎到了骨头;刀子划破的疼,是横切的,面积比较大,不像针刺的点的疼痛,而是面的疼痛;钝器砸出来的疼,很不爽利,是肿胀的、饱满的疼,不爽利,让你觉得拔剑而无对手,四顾茫然;爆竹崩的疼,是暴烈的、瞬间的疼,我们乡下话叫“生疼”,生而且涩,表面上并没有一处伤口,却一只手掌都在疼,都像要裂开。

     

        疼是一种情感体验,是一种主观感受,如鱼饮水冷暖自知,非经受而不知道。我所经历而记得的疼痛,都镌刻在我皮肤和心底的最深处,它们隐秘而又复杂,山重而水复,层层叠叠地堆积如山海,丰富着我身体的敏感细腻。

     

        今天,我们的疼痛减少了,经历疼痛的机会和经验也少了,而且成长、生活和阅历让我们掌握了对疼痛的应对之道,我们在经历疼痛时,少了恐惧,少了体验,少了绵密,多了麻木,多了转移,多了解决。疼痛成了一种经历,而非经验;成了一个伤口,而非伤痛。我们把它归罪于自己不小心,而轻轻带过,却不会发展出一种细腻感受。

     

        更年轻的一代人,他们的父母关爱、溺爱到无以复加,他们甚至从小到大没被针扎过,没被水烫过,没怎么跌倒过,没划破过手指。在一个本来粗粝、粗糙、粗犷的自然天地,他们被人工地隔绝了,成长为一只只温室里毛顺肤嫩的小白兔。我很多时候替他们担心,他们面对的世界是真实的世界么?他们没有经历过疼痛的身体,和这样的天地、树木、山河靠什么连结着,又能发生什么样深刻而紧密的联系?

     

        其实,我不大喜欢柴静,但她有一句话却说对了:“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没有疼痛过的人,没有品尝和咀嚼过疼痛味道的人,又何以谈身体?何以谈深刻?何以谈苦难、揪心和未来?

     

        不再能感受到疼的今天,我常常想起以前的那些疼痛,想起我从脚底板上拔出来的葛针和碎玻璃,想起父亲打裂了的鞋底,想起我脖子和背上长过的疮,想起让我痛得打滚的针尖、水果刀和爆竹。它们在今天的生活世界里消失了,躲藏在故乡的泥土、墙角、蛛网和灰尘里,躲进了记忆和身体的隧道里,但它们到底在我身上留下过痕迹。

     

        我感谢它们曾经的出现,让我痛快地哭过、恼过、气过、痊愈过、平复过,呼号地喊出过第一声“妈妈”,它们打出了我的江山社稷!

     

        (《身体的乡愁》译林出版社2013年出版 林东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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