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看画的获益甚至比看书多。我觉得,就“现代性”而言,一百多年来,在绘画中可能比在文学中表现得更为全面,也更为彻底。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文学总是会涉及到“题材”的问题。比方说,张爱玲不少小说都是有关家庭和爱情的事,有人就批评说格局不大。但在绘画里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画家塞尚一辈子都是在画自己的太太,对面的山,画水果,但他却被认为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画家——在绘画里似乎“题材”不构成我们评价的障碍,从这方面看,绘画好像比文学还要纯粹。
其次,当我们读外国文学时,如果不能直接读原文,那么我们与艺术作品之间必然会隔着一名译者。但我们在看画的时候,实际上我们就是在和画家本人“直接见面”。因为绘画和音乐一样,使用的是国际语言。
看画家“怎么画”比“画什么”更重要。这里举几个例子。我第一次见到画家马奈的《阳台》是在1991年,当时我做了一件以后再没做过的事——找一个不认识的人帮我跟这幅画照了一张相——当然,我在画框外面。因为这幅画给我很大震撼:画里的后半部分有三个人,处于静止状态,他们的面目是不清楚的,最前方的女人虽然是坐姿,但却有一种要脱离秩序的感觉,她的脸上显示着内心的焦虑,或者说是一种不安、一种渴望。
夏加尔有一幅作品叫做《维捷布斯克上空的裸女》,如果单单从比例来看,会发现画家离上边的这个人近、离下边这个城市远。夏加尔为什么这么画?我觉得在他心里,这个人比城市重要得多。她好像根本不管人间的事,像一朵云飘在空中,但她又是实实在在的肉体,一个很丰腴、沉重的肉体。我们可以说,这个城市做了一个关于女人的梦,也可以说这个女人做了一个城市的梦。对于画家夏加尔来讲,他肯定有一个重要和不重要、近和远的取舍。
勒内·马格利特的《尝试不可能》想要表达出来的,则或许是他认为的艺术的本质。这幅画中,画家正在画一个人,随着他的画,这个人就活了,这个活人是画家创造出来的。所以我认为马格利特在画里所表达的是关于创造的问题,他想画出创作到底是什么。
以上三幅画,第一幅是写实的,第二幅是幻想的,都是表达情感的,第三幅也是幻想的,但却是表达观念的。
观画与读书一样,会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私人感受。我们在画里“观人心”,走近画家的内心,理解他们的语言;同时,我们也在画里“观自己”。画与观画者能够产生共鸣——我们的好些想法,甚至是一些隐秘的想法,也能够在画里获得表达。
(《北京晚报》7.2 止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