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泰国清迈做按摩,需要穿一种特别的衣服。穿着它们自己就像成了树枝树冠,被松松垮垮地吊着、包围着,却又不觉得压抑,四肢都舒展无碍,既敞亮透气又婉转有度。这种衣服,是用当地的棉布做的,那种疏密的质地跟皮肤若有若无地贴在一起,很亲切。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穿的衬衫、铺的被单来。那时候的乡下,家家户户还种棉花。布是用纺车先把弹好的棉花纺成线,再一锭锭地在织布机上织成的;衣服也是母亲按尺寸裁剪、在缝纫机上缝制的。那种衣服的透气性很好,又能吸汗,即使是粗粗的、笨笨的,一点也不洋气时髦,然而穿在身上你也会觉得皮肤和空气还是在接触的,不会被隔开。
然而小时候读书,看着周围的同学穿着买的衣服,会有一种羡慕,同时也有一种自卑。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对棉布有了抵触,做梦都想穿一件工厂里做出来的洋装。
彼时我并不知道,那种自卑和向往就是一种欲望。既是人的欲望,也是衣裳的欲望。
原始人是不穿衣裳的,今天有人裸泳、裸晒、裸睡,也许是身体想回到一种自然和原始吧,把衣裳带给我们的东西,再一件件从心底深处剥除掉。
我喜欢衣裳这个词,不喜欢衣服和服装。服是服从一种规矩和礼仪,裳是自然和光明。
中国人以前穿的,是丝和麻。有钱的人穿丝穿绸;贫寒的人家穿麻。珍珠是贝吃了微生物后,以分泌的体液凝结成的宝石;丝绸则是蚕吃饱了桑叶吐成丝织成的,细密到精致入微,摸上去像玉和水一样光滑。麻布是用麻的纤维织成的布,我小时候家里还经常种麻,麻的皮要在水里沤一段才能剥掉,然后再晒干,沤麻的水非常酸臭,麻穿在身上是涩涩的。
无论丝还是麻,做成的衣服都有植物的味道,都是自然所赐,透光透风透汗。不像今天我们穿的衣服,大多都是合成的布料,腈纶、涤纶、氨纶、锦纶、维纶,都是化学方法制成的。
唐朝歌舞中最有名的《霓裳羽衣曲》,原是唐玄宗李隆基作的曲,安史之乱后失传了。霓是彩虹的一种,也被叫作副虹,它的成因和虹一样,只是光线在水珠中多了一次反射,内有红色,外呈紫色。霓裳就是神仙穿的衣裳。
这霓裳,是中国人最原始又最华美的衣衫。它不单是神仙的衣裳,也是天下的衣裳。
和汉族的衣裳不一样,少数民族的服装大多都是霓裳,像雨后的虹一样光彩艳丽。
苗族的女装最盛放鲜艳,在织、绣、挑、染的工艺下,融入多种强烈的对比色彩,层层叠叠,配合着银色饰品,形成一种颜色的浓郁和厚重的艳丽。壮族的女子更擅长纺织和刺绣,她们所织的壮布和壮锦,图案精美,色彩艳丽,还有风格别致的“蜡染”。
也许这是因为,少数民族的人们都有自己的图腾和色彩,对生活和世界还有梦想。而汉族的服装,你很少见到有花花绿绿的,很少有彩色的,读书人穿的都是青布长衫,以青、黑和灰为主,要内敛不外扬,要克己复礼。
少数民族没有这样的节制克制,因为接触的都是自然之色,所以才有乡野里的烂漫。
(《身体的乡愁》译林出版社 2013年出版 林东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