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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9年07月13日 星期六

    断魂枪

    《 文摘报 》( 2019年07月13日   07 版)

        ■老舍 

     

        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客栈。

     

        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主权。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他们的长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么用呢?连祖先与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灵了啊!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车呀,穿坟过墓破坏着风水。枣红色多穗的镖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变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听说,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 

     

        谁不晓得沙子龙是短瘦、利落、硬棒,两眼明得像霜夜的大星?可是,现在他身上放了肉。镖局改了客栈,他自己在后小院占着三间北房,大枪立在墙角,院子里有几只楼鸽。只是在夜间,他把小院的门关好,熟习熟习他的“五虎断魂枪”。在白天,他不大谈武艺与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风吹了走。 

     

        在他手下创练起来的少年们还时常来找他。他们大多数是没落子弟,都有点武艺,可是没地方去用。有的在庙会上去卖艺:踢两趟腿,练套家伙,翻几个跟头,附带着卖点大力丸,混个三吊两吊的。

     

        王三胜——沙子龙的大伙计——在土地庙拉开了场子,摆好了家伙。抹了一鼻子茶叶末色的鼻烟,他抡了几下竹节钢鞭,把场子打大一些。给手心一口唾沫,抄起大刀来:“诸位,王三胜先练趟瞧瞧。不白练,练完了,带着的扔几个;没钱,给喊个好,助助威。这儿没生意口。好,上眼!” 

     

        一跺脚,刀横起,大红缨子在肩前摆动。削砍劈拨。蹲越闪转,手起风生,忽忽直响。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转,身弯下去,四围鸦雀无声,只有缨铃轻叫。看着四围,稀稀的扔下几个铜钱,外层的人偷偷散去。“没人懂”,他低声地说,可是大家全听见了。

     

        “有功夫!”西北角上一个黄胡子老头儿答了话。 

     

        放下大刀,王三胜随着大家的头往西北看。谁也没看重这个老人:小干巴个儿,披着件粗蓝布大衫,脸上窝窝瘪瘪,嘴上几根细黄胡,肩上扛着条小黄草辫子,有筷子那么细。王三胜看出这老家伙有功夫,脑门亮,眼睛亮——眼眶虽深,眼珠可黑得像两口小井,深深地闪着黑光。

     

        “下来玩玩,大叔!”王三胜说得很得体。 

     

        点点头,老头儿往里走。这一走,四处全笑了。他的胳臂不大动;左脚往前迈,右脚随着拉上来,一步步地往前拉扯,身子整着,像是患过瘫痪病。蹭到场中,把大衫扔在地上,一点没理会四围怎样笑他。 

     

        “三截棍进枪吧?”王三胜要看老头子一手,三截棍不是随便就拿得起来的家伙。 

     

        老头子又点点头,拾起家伙来。王三胜努着眼,抖着枪,脸上十分难看。 

     

        老头子的黑眼珠更深更小了,像两个香火头,随着面前的枪尖儿转,王三胜忽然觉得不舒服,那俩黑眼珠似乎要把枪尖吸进去!四处已围得风雨不透,大家都觉出老头子确是有威。为躲那对眼睛,王三胜耍了个枪花。老头子的黄胡子一动:“请!”王三胜一扣枪,向前躬步,枪尖奔了老头子的喉头去,枪缨打了一个红旋。老人的身子忽然活展了,将身微偏,让过枪尖,前把一挂,后把撩王三胜的手。拍,拍,两响,王三胜的枪撒了手,连脸带胸口全紫了。老头子扔下家伙,拾起大衫,过来拍了王三胜一下:“还得练哪,伙计!” 

     

        “别走!”王三胜擦着汗:“你不离,姓王的服了!可有一样,你敢会会沙老师?”

     

        “就是为会他才来的!”老头子的干巴脸上皱起点来,似乎是笑呢。“走?收了吧,晚饭我请!” 

     

        王三胜把兵器拢在一处,寄放在变戏法二麻子那里,陪着老头子往庙外走。后面跟着不少人,他把他们骂散了。 

     

        到了客栈,他心中直跳,惟恐沙老师不在家,他急于报仇。他知道老师不爱管这种事,师弟们已碰过不少回钉子,可是他相信这回必定行,他是大伙计,不比那些毛孩子;再说,人家在庙会上点名叫阵,沙老师还能丢这个脸吗? 

     

        “三胜,”沙子龙正在床上看着本《封神榜》,“有事吗?” 

     

        “栽了跟头!” 

     

        只打了个不甚长的哈欠,沙老师没别的表示。 

     

        王三胜心中不平,但是不敢发作;他得激动老师:“姓孙的一个老头儿,门外等着老师呢;把我的枪,枪,打掉了!”他知道“枪”字在老师心中有多大分量。没等吩咐,他慌忙跑出去。 

     

        客人进来,沙子龙在外间屋等着呢。彼此拱手坐下,他叫三胜去泡茶。三胜希望两个老人立刻交了手,可是不能不沏茶去。孙老者没话讲,用深藏着的眼睛打量沙子龙。 

     

        沙子龙很客气:“要是三胜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纪还轻。”

     

        孙老者有些失望,可也看出沙子龙的精明。他不知怎样好了,不能拿一个人的精明断定他的武艺。“我来领教领教枪法!”他不由地说出来。 

     

        “功夫早搁下了,”沙子龙指着身上,“已经放了肉!” 

     

        “这么办也行,”孙老者深深地看了沙老师一眼:“不比武,教给我那趟五虎断魂枪。” 

     

        沙子龙下了台阶,也抱着拳:“孙老者,说真的吧;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

     

        “不传?” 

     

        “不传!” 

     

        孙老者的胡子嘴动了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到屋里抄起蓝布大衫,拉拉着腿:“打搅了,再会!”

     

        沙子龙把客人送到小门,然后回到屋中,对着墙角立着的大枪点了点头。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断魂枪》京华出版社200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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