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有机会坐火车,已是上大学,从南京到苏州。那时大姐已在南京成家,我便从她家出发,由妈妈陪着,带着她煮的茶叶蛋,坐在火车的小桌前剥着分食。这时的火车多是一种红皮火车,从南京到苏州要五小时。第二年便有了当时最好的特快车,车票是T字开头,干净整洁,车窗边沿垂下白纱窗。从苏州到南京的时间缩为三小时。接下来的三年里,我在这条线上来回坐过许多次。
大四时恋爱,开始领教漫长的长途车的滋味。男朋友在长沙,那时从苏州到长沙隔日有一趟车,要开二十二个小时,而火车似乎是固定性晚点,每到长沙,会晚点两小时,因此花在车上的时间,正是一天一夜。学生坐不起卧铺,来去都是硬座。上火车那天,背了换洗衣服和要看的书,几桶泡面,一两个水果,早早去火车站排队。检完票,还要在站台等十几分钟,火车才吐着长长的白汽进站。这时也顾不得矜持,挤在混乱而勇进的人群里,半是挤半是被后面的人推,一头扎进车厢。先上的人纷纷找自己的座位,抢着把箱子和各色行李塞满行李架和座位底下每一个空处。总有那么一两个人的箱子或包特别笨重,将后面的人堵成一线。火车缓缓开出一段,车厢里才渐渐现出各安其处的秩序,各人吃的东西拿出来,放在靠窗才有的一面小桌上。男人女人脱了鞋坐着,很快有人吃东西,一样接一样地吃,带了扑克的人不甘寂寞,把扑克拿出来问旁边的人要不要打。相对而坐的姑娘小伙子开始搭话,各自说起到哪里去。没有座位的人很多,就扶着座位靠背站着,用一种非常茫然的神气看着旁边坐着的人。
卖零食饮料的车子来了第一遭,穿蓝色制服的售货员一边奋勇推车,一边喊:“让一让啊让一让!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桶面八宝粥!”少有人买她的东西,她就这样一路磕磕绊绊从第一节车厢推到最后一节,再从头推过来。卖啤酒饮料的人走后,推销袜子的列车员来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们!今天我给大家推荐一款穿不破撕不烂烧不坏的神奇纳米袜!”他扯着一只袜子,问一个抽烟的人借打火机,很矜持地点这袜子。“连火也烧不着,穿到脚上,吸汗又透气,结实又耐穿。原价五十块一双,今天只要十块钱,就能买两双。”有男人伸长颈子看,最后掏出十块钱,买了两双袜子。
到吃饭的时候,餐车推着盒饭过来,十块、十五块一份的,一盒饭,搭几片白菜、几块胡萝卜、几根肉丝。多数人掏出方便面去泡,配着家里带来的东西吃。方便面的香味盈满整个车厢,实际并不好吃,因为水是温的,泡再久都没法把面泡开。
天渐渐黑下来,人慢慢都站不住,都要往下滑。或者对身边坐的人说,“挤一挤”,往座椅一角搭下小半边屁股。有的人起身去接热水泡面,或是去上厕所,站他旁边的那一个,就赶紧趁机坐一会。这一会有时要半小时,因为要在堵满整个过道的歪歪倒倒的人头与人脚中踩出一条路,实在不容易。
过了晚上九、十点,人止不住地委靡,打扑克的停了牌,说话的人也沉默下去,靠窗的就着窗或小桌子睡了,醒来两条手臂都是麻的。这还算好。坐在中间的人侧过身子,也只能勉强趴到桌子,靠过道坐的人则只能靠着椅背睡。慢慢地睡着了,头猛地往下一栽,人吓了一跳,摸摸一边发麻的颈子,往另一边一靠,又模糊过去了。唯有卖零食饮料的车子仍旧英勇无畏地推过来,她的身后跟着一溜要去上厕所的人。
快五点时,天空渐渐由深蓝转为青白。太阳红红地出来,车厢慢慢苏醒,人站起来,腿已经肿得很厉害了。起来早的拿了牙刷毛巾,在水龙头最后一点涓滴宝露下刷一下牙,洗一把脸。
很快整个车厢醒来,太阳光照进窗户,人都有些喜气洋洋的,为的这一趟苦快熬到头了。昨日谈熟的姑娘和小伙子重又聊起来。卖零食饮料的又过去三回,卖袜子的拎着半篮袜子,开始降价促销。等火车终于一停一停到达长沙,已是中午,大批人涌下站台,车厢里终于一下子空起来。
如今是干净整洁的动车、高铁。人的变化也真切,起初是厌烦有人搭话,一上车便塞上耳机,慢慢坐车的人也都不说话了,坐定了就掏出平板电脑看电影,或是刷手机,实在没有信号时只好发发呆,看一看窗外,趴着睡一会,挣扎着醒来三秒,又睡过去。如今常常从北京到南京,四个小时的车程,竟也开始觉得漫长,唯有坐在窗边时,可以稍觉宽慰。看着窗外一望无涯的麦地或玉米地,一点一点变成起伏的山田与水塘,才终于放下心来,知道是要到了。
(《拔蒲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出版 沈书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