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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9年07月06日 星期六

    朋友

    《 文摘报 》( 2019年07月06日   07 版)

        ■余华

     

        大名鼎鼎的昆山走出了家门,他一只手捏着牙签剔牙,另一只手提着一把亮晃晃的菜刀。他扬言要把石刚宰了,他说:就算不取他的性命,也得割下一块带血的肉。至于这肉来自哪个部位,昆山认为取决于石刚的躲闪本领。 

     

        昆山气宇轩昂地走着,身后的跟随者越来越多。昆山走到那座桥上后,站住了脚,他“呸”的一声将牙签吐向桥下的河水,然后将菜刀放在水泥桥的栏杆上,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大前门香烟,在风中甩了两下,有两根香烟从烟盒里伸了出来,昆山的嘴唇叼出了一根,然后将火柴藏在手掌里划出了火,点燃香烟。

     

        我那时还是一个十一岁的男孩,挤在那些成年人的腰部,看着昆山靠在桥栏上一边吸烟,一边大口吐着痰,说:“他不给我面子。” 

     

        “为什么石刚不给你面子?”

     

        那个瘦脸上架着眼镜的人突然这样问。昆山的手慢慢举起来,对着瘦脸的男人,在空中完成一个打耳光的动作,他说:“他打了我老婆一巴掌。”然后,昆山向我们走来了,人高马大的昆山在街道上走去时就像河流里一艘马力充足的客轮,而我们这些簇拥在他身旁的人,似乎都是螺旋浆转出来的波涛。我们来到了炼油厂的大门口,几个油迹斑斑的男人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我听到有人问他们:“石刚去澡堂了吗?” 

     

        一个人回答:“去啦。”

     

        我们来到澡堂的门前,昆山对那个戴眼镜的瘦脸说:“你进去看看,石刚在不在里面。” 

     

        戴眼镜的瘦脸走进了澡堂,更多的人围了过来。那个瘦脸的男人出来了,他说:“石刚在里面,他正往身上打肥皂……”

     

        昆山说:“你去告诉他,我昆山来找他了。” 

     

        瘦脸男人说:“我已经说了,他说过一会就出来。” 

     

        有人问:“石刚吓坏了吧?” 

     

        瘦脸的男人摇头:“没有,他正在打肥皂。” 

     

        这时候我离开了昆山,我放弃了自己一路上苦苦维护着的位置,很多次都有人将我从昆山身旁挤开,我历尽了艰险才保住这个位置。可是现在石刚吸引了我,于是我走进了澡堂。瘦脸的男人说石刚正在打肥皂,我就去看那个站在池水中央的人,他正用毛巾洗自己的头发上的肥皂。这时我听到有人叫出了石刚的名字,有人问石刚:“要不要我们帮你?” 

     

        “不用。”石刚回答。 

     

        我激动地看着他站起来,他用毛巾擦着头发向我走了过来,我没有让开,他就撞到了我,他立刻用手扶住了我。然后他走到了外面的更衣室,我也走进了更衣室。我看着他不慌不忙地穿上衬衣和裤子,取下挂在墙上的帆布工作服,将工作服叠成一条,像是缠绷带似地把工作服缠到了左手的胳膊上,然后提着毛巾走到了一个水笼头前,打开水笼头将毛巾完全淋湿。 

     

        那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阳光的移动使昆山他们站着的地方成为一片阴影,他们看到了走出来的石刚,石刚站在了阳光下。这时昆山向前走了两步,他走出了阴影,也站在了阳光里。

     

        我看到昆山将嘴上叼着的香烟扔到了地上,对石刚说:“原来你就是石刚。” 

     

        石刚点了点头。 

     

        昆山说:“石兰是不是你姐姐?”

     

        石刚再次点了点头:“是我姐姐。” 

     

        昆山笑了笑,将右手的菜刀换到左手,又向前走了一步,他说:“你现在长成大人啦,你胆子也大啦。” 

     

        昆山说着挥拳向石刚打去,石刚一低头躲过了昆山的拳头。昆山的右脚踢向了石刚的膝盖,石刚这一次跳了开去,昆山的企图再次落空,他脸上出现了惊讶的神色,嘿嘿笑了两声,然后转过脸对围观的我们说:“他有两下子。” 

     

        当昆山的脸转回来时,石刚出手了,他将湿淋淋的毛巾抽到了昆山的脸上,我们听到了“啪”地一声巨响,那种比巴掌打在脸上响亮得多的声音。昆山失声惨叫了,他左手的菜刀掉在了地上,他的右手捂住了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石刚后退了两步,重新捏了捏手里的毛巾,然后看着昆山,昆山移开了手,我们看到他的脸上布满了水珠,他的左眼和左脸通红一片,他弯腰捡起了菜刀,现在他将菜刀握在了右手,他左手捂着自己的脸,挥起菜刀劈向了石刚,石刚举起缠着工作服的胳膊挡住,与此同时石刚的毛巾再次抽在了昆山的脸上。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穷凶极恶的打架,这两个人就像是两只恶斗中的蟋蟀一样跳来跳去,大概跳了一个马拉松的距离,可是他们毫无停下来的意思。有些人失去耐心离去了,另外一些来上夜班的人接替了他们,兴致勃勃地站在了视觉良好的地方。这时候隔壁食堂里传来了炒菜的声响,我才注意到很多人手里都拿着饭盒了。 

     

        又看了一会后,石刚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十分吃力地将左胳膊上的工作服取下来,我们看到石刚的左胳膊血肉模糊。他用右手托住了左胳膊,转身向前走去,他的几个朋友跟在了他的身后。这时昆山放下了自己的衣角,他不断地眨着眼睛,像是在试验着自己的目光。晚霞已经升起来了。 

     

        事情过去之后的某一天,我走到了桥上,就在这一刻,我看到了昆山,他恢复了过去的勃勃生机,横行霸道地走了过来。我突然激动无比,因为我同时看到了石刚,他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他曾经受伤的胳膊此刻自在地甩动着,他走向了昆山。我感到自己的呼吸正在消失。

     

        我看到昆山走到了石刚的面前,他拦住了对方的去路,我听到昆山声音响亮地说:“喂,你有香烟吗?” 

     

        石刚没有回答,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盯着昆山。昆山的手开始拍打起石刚的衣袋,然后他的手伸进了石刚的口袋,摸出了石刚的香烟。昆山从石刚的香烟里抽出了一根,叼在了自己嘴上,将剩下的还给了石刚。石刚接过自己的香烟,也从里面抽出一根叼在嘴上。接下去让我吃惊的情形出现了,石刚将剩下的香烟放进了昆山的口袋。我看到昆山笑了起来,他摸出了火柴,先给石刚点燃了香烟,又给自己点燃了。 

     

        这一天傍晚,他们两个人靠在了桥栏上,他们不断地说着什么,同时不断地笑着。我看到晚霞映红了他们的身体,一直看到黑暗笼罩了他们,他们手里夹着的香烟不时地闪亮起来。

     

        (《黄昏里的男孩》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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