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诂学家王宁先生今年八十有三,她是章黄学派(思想家、民主革命家章太炎与大弟子黄侃致力于语言文字和历史研究的学术派别)的传人。
何为训诂学?中国古代教育有“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小学”学“书、数”;隋唐,“小学”分成了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三支,分别研究汉字的形、音、义,并把三者结合起来解读古书。章黄学派承继了清初顾炎武奠基的乾嘉学派,生发出以弘扬民族优秀文化为宗旨的现代国学;往下,黄侃的学生在大学里传播和发展国学,嫡系学生陆宗达在北师大创建了第一个以“中国传统语言文字学”为特色的学科点,培养出新中国第一批训诂学研究生,其中就有王宁。
翻开《汉字与中华文化十讲》,训诂学所映照的汉字之美犹如一幅徐徐打开的壮阔画卷。比如,王宁谈到“尘”字的演化,小篆中,“尘”是三个“鹿”加一个“土”,意指鹿群奔跑,步伐轻快,扬起细尘;繁体字里,三个“鹿”减成了一个“鹿”;简化汉字里,“鹿”改为“小”,小土即尘。王宁又由“鹿”谈到了“逐鹿”“伉俪”(“俪”的繁体字是“儷”)等词的由来,解析这些字词所折射出的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
几十年学术跋涉让王宁即便在荣誉面前也能保持清醒。她深知,历史常会因受到时潮冲击而被现代所冷落,这就更需要以热心肠坐冷板凳,“因为现代永远寓于历史的积淀之中。扬弃一种糟粕和吸收一种精华,是必然在经过撷取和研究历史之后的。总要有一些具有国学基础的人去从事历史的撷取和研究工作,然后才能把历史交给民众”。
王宁祖籍浙江海宁,家世显赫:曾祖父是清末上海县县长,在海宁盐官镇修建了“耐园”,是江南昆曲领袖人物之一。祖父是著名佛学居士,心中心法的第二代传人。父亲毕业于震旦大学,抗日战争胜利后作为工程师被派往山东修复胶济铁路。大哥是燕京大学中共地下党重要成员,生前曾担任中国新闻社社长兼总编辑。
12岁之前,王宁便已完成了国学启蒙。父亲发现了她的数学天分,便刻意培养,不断“喂”难题。用心良苦的父亲慈严并济,专门写了幅对联贴在爱女的书桌前:“戒骄戒躁戒任性,耐劳耐苦耐吃亏。”
王宁的数学成绩一路拔尖,北大数学系是她的高考志愿。“不料学校动员我,要我同意保送北师大中文系。”那会儿,全国有一大半人不识字,急需中文教师。在国家需要和个人爱好的抉择面前,18岁的王宁忍痛割爱,选择了前者。
同样因为国家需要,大学毕业后,王宁报名支援西部边疆教育,被分配到刚组建的青海师范学院。年轻的她对缺氧高寒的自然环境尚能适应,“运动”迭起的社会环境却让她屡涉艰险,离开讲台和书桌,七下农村牧区,在高原最贫瘠的山坳里和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与农牧民相处。有一次,她偷偷读书时偶被房东和农村干部“抓了现行”,她本以为招来了祸事,但他们却投来了心照不宣的保护和尊重的目光。有天晚上她突然发现,油碟里多了两根灯捻儿,窗户被挡上了破毡。碰上烧灰肥等艰苦的农活,大队长就把王宁偷偷拉出队伍:“人手够了,你在家看书吧。”有一次,一个大队把24个孩子交给王宁,“教教孩子们吧,哪怕会写自己的名字也好啊”。没有纸笔,村民就把地铲平,把树枝子削尖。孩子们很快就学会了三位数加减法和两位数乘除法,认识了两三百个汉字。王宁离开这个大队时,爹妈牵着孩子哭成团,“啥时候才能再来一个教孩子们的老师啊!”在这之前,她在另一个山区还专为妇女、老人开了识字班。汉字认到500个左右,他们就能简单阅读,于是每天都蹲在村口,等邮递员送来《人民日报》。几个脑袋凑一起看,不得劲儿,干脆把报纸一拆四份,看了再换。他们一看到不认识的字,就喊:“王老师快来快来!”王宁就给他们讲:“这是协作的协啊。看,它左边多像农具啊,协的繁体字右边是三个力,三个人出三份力,扶着农具一起犁地,就是协作啊。怕你们写起来麻烦,现在只留一个力,另两个力省略成它旁边的两个点。”这样一解释,村民们就把“协”这个字记得牢牢的。
身处被饥饿和贫穷笼罩的山村和草原,面对不识字却渴望读书的父老乡亲们,王宁有一种顿悟的感觉:“我已经得到真正属于祖国和人民的理解和默契,拥有这样人民的祖国不会没有希望!”在苦难中王宁明白,优秀传统文化从不属于个人,它是若干代人共有的财富,践踏它、舍弃它、甚至冷落它,都是对人民的一种背叛。她要为自己的民族和人民找回他们自己的文化精华!
(《文汇报》6.9 江胜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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