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上学,父母上班,彼此几乎没有同行的机会。只有一年冬天,母亲一大早把我叫醒,要我陪她去菜场买菜。原来她上早班,顺路到菜场买点菜,叫我拎回家。
外面还是黑乎乎的。我还从没起过这么早,又冷又饿。母亲给我买了个大饼油条,说吃下去就暖和了。此招果然灵验。一路上她脚步匆匆,总问我冷不冷。其实那天早晨非常冷,但我攥着她的手,又是第一次与她单独同行,心里却感到很温暖。
稍长,在初夏的黄昏或清秋的晚上,经常看到一个年轻的后生陪着一个老太在街边散步,两人并肩而行,娓娓而谈。我每见此景,便心生羡慕,一次忍不住问父母。母亲一听便道:“噢,吴老师家的。吴老师去世了,儿子怕母亲伤心,经常陪她散步,是个孝子!”当时我心中便暗自许愿,长大了也要像他一样,常陪母亲散步。
孰料初中毕业,我即离家赴上海崇明农场务农,一年难得回家几次,每次都来去匆匆,还要会同学,而母亲白天上班,晚上忙于家务,能得空聊聊天就不错了,哪里还想得到散步?况且母亲毕生勤劳,在她眼里,散步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直到我成家以后,才有了与母亲散步的机会。那年孩子两岁,一直照顾他的岳母有事去浙江老家,我和妻子都上班,只得请刚退休不久的母亲临时来帮两天忙。黄昏时分,我主动拉上母亲在住家附近散步。时值立夏,树木已有几分浓郁,我兴致勃勃地向她介绍着目睹的一切,但她却并不在意,话也不怎么多。在返回的路上,我问母亲:“您好像有心事。”她说:“我来这里,不知你爸爸这两天下班回来吃什么,他不会烧。”原来如此!而我却大言不惭地说:“反正就两三天,只好叫爸爸先克服一下。”就这样,我期待已久想陪母亲散步的愿望,便索然无味地结束了。
当我送母亲回家,看到父亲那个高兴劲儿,这才感到父亲已离不开母亲了,而自己所说的话实在太自私!从此再也不敢向母亲搬救兵了。
母亲自幼家境贫寒,不识字,也是在开国大典后扫盲时上了几堂课,又幸亏父亲耐心教她,才认识了一些字,后来居然能读一些小说了。她刚退休的那几年,每当我去看望,她多半手捧一部长篇小说坐在椅上认真阅读。见我来了,便会放下书本,高兴地挎起篮子,娘儿俩一起去菜场买菜。一路上,她会兴趣浓厚地讲述正读小说中的故事和人物。当时我就想,何时我也能写部小说,散步时听她谈论,那该多有意思啊!
说也奇怪,我与父亲散步,几乎没有肢体接触;而与母亲散步,走着走着,便会慢慢靠拢她,有时还会不由自主地挽住她的手臂,甚或轻轻搂住她的肩膀。起初她不太习惯,后来也就任由我了。与父亲散步,他会问起我的工作;母亲却很少问,其实我是很喜欢散步时听她谈小说的,但她说得更多的还是家常,即使再琐碎,我也耐心倾听,从中却可以感受到一个母亲对家庭所倾注的心血。
有时父亲也会参与进来,但我仍会与母亲谈得多一些,这时父亲常被晾在一边,成为旁听者。一次忽然发现父亲不见了,回头一望,他正跟在我们后面,原来他是故意掉队,暗中观察娘儿俩的散步背影呢!
母亲71岁那年,我出版的一本书喜获大奖,兴冲冲地看望母亲,她听后自然高兴,娘儿俩又像往昔一样一起去菜场买菜。这恐怕是我陪母亲的最后一次散步了。一路上她还难得地问起了我的工作情况,我也如实相告,主要是为了让她开心。
如今母亲已去世。现在想来,当年陪同母亲散步的那些日子,可以说是最值得回味的天伦之乐了。
(《新民晚报》6.10 孙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