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冰霜
1990年左右,四川美术学院的书画大家黄原教授常来成都。他身形清瘦,风尘仆仆,精神矍铄,看上去颇有魏晋风度。
我发现黄老师站定后似乎总有一阵轻轻的气喘,就问他有没有什么不舒服,他笑答:“没啥子,各方面都很对头,几十年都没进过医院了。”我让他做个常规体检,腹部超声检查的结果有些不妙:他的肝脏上爬了一道道粗大的纤维条索。做超声波的医生连声招呼大家:“哎呀,快来看,这是标准的血吸虫性肝硬化,肝脏像‘龟板’一样发生了变化,难得看到!”以前,血吸虫病在南方乡间很流行。人们下水田时常被寄生于钉螺体内的幼虫感染。患者骨瘦如柴,肚子胀得很大。“千村薛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这两句诗生动地描述了当时的景象。而胸片结果似乎更加凶险:慢性支气管炎、肺气肿、肺源性心脏病……
看上去黄老师已病入膏肓,但黄老师却不这样想。当看到“血吸虫性肝硬化”的诊断时,他连连点头说:“是的,1950年我在重庆医学院住院时,苏联专家就给我做过肝穿刺活检,确诊是血吸虫肝硬化。事实证明,苏联专家的诊断完全是正确的。”看来他对苏联专家十分钦佩。接着,他竟笑逐颜开道:“肺心病嘛,没得啥,我好好的,吃得也动得。”
“你还是要注意身体。”我劝他。“我晓得。各有各的办法,我有我的糊涂疗法,我要活到120岁。”他告诉我,糊涂疗法的主要内容是继续读书、写字、画画、聊天、散步、做事……还有坚决不和医院打交道,不吃任何中西药。说着说着,他口气变得很决绝,说越是去看病,病就越多。我有些哭笑不得,但也不由感慨他果然是好心态。
此后,他便隐居在广汉写字、画画,偶尔出门写生、访友、办事。虽仍常常气喘,但总的来讲,他的精力、体力都挺充沛。他信奉自然主义的生活理念,认为清寒、简朴即高贵。他每天5点半就起床,把时间分成三段:清晨画画,上午读书,下午会友或出门。偶尔兴起,他便信手提笔,鸿雁传书,邀请知音二三相聚:“现时广汉桃花(或荷花、菊花、梅花)盛开,请拨冗前来一叙,观鸭子河流水,访三星堆立人,看霍家庵书阁……”
偶尔,黄老师会提起,美院的许多旧交早就不再作画,每日怨天尤人、虚度时光,因此他选择来到广汉学习、创作。他以艺术家的孤介,看淡滚滚红尘。他自己买菜,做饭,手洗衣服,自制豆豉、腐乳、豆瓣酱、三合泥、红烧肉。应邀去他那里做客的人,不仅肚子装得满满当当,往往还提着腐乳、三合泥离开。
十几年过去了,黄老师一直实践着他的“糊涂疗法”,几乎与医院、药物无缘。好在常有远近的学生对他的生活稍加照料。2007年秋天,85岁高龄的黄老师突然感冒、发烧、咳嗽、气喘。亲友们马上将他送到医院治疗。三周后,黄老师驾鹤西去,走得从容、潇洒。
据说病前几天,黄老师仍在画画。他最后的画作是一块石头,上面布满浅灰的苔草,一只黑色的猫咪在旁观看。住院期间,他兴致很高,与诸多前来探望的学生畅谈中国文化和艺术传承、教育和国际化等问题。他一如既往地对中华文明充满信心,且为此努力了多年,这是他最后的念想和吩咐。
(选载十)
(《与病对话:全科医生手记》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