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子
逛跳蚤市场多年,容易激动的习惯始终改不掉。遇到喜欢之物,不仅喜形于色,还像和店主争辩似的,拼命夸赞,又引经据典,娓娓道其来历。
成了老朋友的邮币店老板,以前经常告诫我,要永远摆出一副扑克脸,看中一样东西,不要径直拿起,先拿别的,挨个问价,看中的夹在中间。做不到这两点,只好当冤大头。
有一次在北京潘家园,那时一枚北宋大铁母,市场价几千块,我买了一枚,只花六百元。递出六张花纸头,顺口问两位农民一样憨厚的摊主:品相这么好的铁母,我以为至少三四千元,你们才要六百元。一位摊主从容答道:货卖识者,师傅一看样子就是读书人,是真懂行的,我们就愿意卖给你这种人——少赚点不是事,哪儿都能补回来。我想,是这个理儿。
在德胜门小店,看见一枚直隶局的咸丰钱,个头超大。超大的,书上说是样钱。问价,才百把块钱。心里不踏实,问老板,一个热情的小伙子。老板说,什么样钱不样钱,乡下收来的,喜欢就拿去,反正我也不懂。我想,乡下收的,肯定不假,他不懂,难怪卖这么便宜——捡漏喽。赶紧交钱走人。
人有了经验就变“坏”,这是一定的。二十年过去,扑克脸大概学会了,故意先挑不买也学会了。但最后我发现,眼力、经验、技巧,都是小节,人改变不了的,是性格和习惯。
收藏者看别人的东西眼光苛刻,因而锐利,看自己的东西宽容,因而迟钝。看别人的东西,专心找差错,看自己的东西,专心找优点。做鉴定,最好交换着看。
我的毛病是,看谁的东西都是专心找优点。在市场上,发现了疑点,不是立刻罢手,而是千方百计找理由说服自己:东西没问题,是好东西。艺术品与人一样,身材、容貌、气质、修养、性情,各个不同,各有特点,你若喜欢,就只看到喜欢的部分,而且越看越喜欢。
伪造的古董亦然,有仿造得好的地方,也有露馅的地方。古人说,一件器物,方方面面,一伪皆伪,处处过关尚且未必是真的,何况一处或多处露了马脚?然而在我眼里,看到斑驳华美的麒麟皮,优雅的麒麟角,纤秾合度的躯干,哪里想得起来看脚?即使看到了马脚,也会想,是穿了一双马皮的靴子吧!
我买东西纯为好玩,买的都是不值钱的民俗物件。一个麒麟送子的残缺小瓷罐,朋友说是清末民窑的,才花了八块钱,但我很爱惜。在书架上找书的时候,拿起来看一看,觉得如鲁迅先生所说,可以窥见一百多年前普通民众生活的场景。
一件东西没到手的时候,隔江听雨,仰之弥高,想着怎么好,看上去就是那么好。一旦归为已有,最初的兴奋过去,以平常心视之,眼中本色毕现。粗是粗,精是精,艳俗的,艳不能掩其俗,朴素的,朴素中有华丽,绮靡的,要么绮靡到一塌糊涂,要么细看之下,绮靡中透着高逸。天性随和的人,对世上一切事物,因无提防之心,不可能永远睁大眼睛,自然免不了吃亏上当。但尘埃落定后的澄澈,另有一番妙味。在一种诱惑面前的失败,就成了这种诱惑的最好防疫针。
(《南方周末》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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