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利玛窦的故乡,教堂,这上帝的人间居所,华丽而威严。它挺拔入云,仿佛通向天国的幽秘暗道。与中国平面铺展的木构建筑不同,教堂以不可置疑的态度表达着对高度的追求。而作为农业文明的产物,中国的庙宇宫殿,则以平面铺开的方式,表达对大地的亲切感。这表明中国的神不是来自天空,而是来自大地。中国的建筑,只有将身体在大地上充分展开——而不是像哥特式或者巴洛克式教堂那样踮起脚尖,增长自身的高度——才可能探听到神的信息。
利玛窦和罗明坚在1583年9月抵达肇庆。他知道,自己行将开始的传教事业,将如同在岩石上播种一样艰难,充满未知数。他对当地知府说:“我们是一个宗教团体的成员,崇奉天主为唯一的真神。我们来自那西方世界的尽头,走了三四年才抵达中国,我们为它的盛名和光辉所吸引。”然后,他向知府表达了他们微薄的愿望:请求允许他们修建一栋小屋,作为住所以及一所敬神的小教堂。
利玛窦向当地知府赠送了他从意大利带来的望远镜。这是中国式的交际方式。知府允许了洋人们的请求。洋人们按中国习惯,在他的面前下跪,三次叩头,那颗年轻的意大利头颅结结实实与中国南方的大地发生了碰撞。
自抵达肇庆以后,利玛窦和罗明坚一直寄居于一个简陋的窝棚中。他们开始满怀欣喜地建造房屋,他们打算按照欧洲的式样,修建一座小巧动人的建筑,有两层,与中国的平房相区别。他们把这一想法报告给了澳门的修道院,修道院的院长回答他们,这一计划可能使中国人认为他们在修碉堡。出于慎重,他否决了他们的想法。
院长的答复传到肇庆时,他们的工程已经进行了一半。没有经费进行修改了。利玛窦卖掉了自己的玻璃三棱镜,它的价格是二十枚金币。这笔钱足以维持他剩下的工程。一切看起来还算顺利。两年后,一座基督教堂,在肇庆的天空下出现了。
教堂并没有露出哥特式建筑尖挺的外形,而是像所有中国式建筑一样蹲伏在地上。与外形相配,这座教堂同时拥有一个中国式的名字——“仙花寺”。这个佛教化的名字,是当地知府王泮送给它的。他还送了一幅匾额,让他们挂在中堂,匾额上写:“西来净土”。通过利玛窦自己的记录,我们知道,这座最初的传教堂,“在两头各有两间房,中间是间空屋,用作教堂”。
1585年的肇庆人或许能够看到这样的场景:一个年轻的洋和尚对着房屋顶端的十字顶礼膜拜。
出于好奇,中国人开始走进那座房屋。他们在房屋中央看到一位面容秀丽的女子塑像,怀中抱着一个男孩。他们认为,那一定是送子观音。于是,他们开始虔诚地匍匐在地上,对着女人的塑像顶礼膜拜。教堂的人气,开始越来越旺了。但是有一天,当人们走进教堂的时候,他们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目光中充满恐惧。
那个秀丽的女子消失了,取代她的,是一个形容枯槁、面目狰狞的男人,只有一小块破布耷拉在他的胯下。他的手足被钉在十字架上,鲜血横流,青筋暴露。用耶稣像代替圣母像,这一行动的冒险性质显露无遗。中国人从未在庄严的神殿上看到过如此骇人的形象。他们迅速地逃离,并以这一果断的行动,表明他们对这间缭绕着不祥之气的房屋采取了断然拒绝的态度。
(《远路去中国》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出版 祝勇)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