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冰霜
她80岁,目光混浊,完全不在意身边的人与事,大小便都在床上随机进行。从早到晚,她只是低着头、抖抖索索地把衣服扣子一颗颗地解开,再把衣服一层层地剥下来,好像它们是累赘的身外物。她也喜欢抓扯棉被和枕头,把它们拉近、推远,直至推下地。弄得累了,她就“嗯嗯啊啊”地喘息一阵,接着又像西西弗斯一样周而复始。保姆只好在旁边阻止、劝说,并替她穿上脱下的衣服。
她儿子是我早年的同窗,人很孝顺,请我去家中看看她,希望能尽量想想办法。我先想到的是给她穿上尿不湿,再做些小婴儿穿的连体衣裤,开裆上拉链,免得她穿来脱去而受凉。到她家时恰好是午饭时分,鱼丸、鸡汤端了上来,她眼睛一亮,面有喜色道:“饭饭、饭饭,吹吹、吹吹。”看到母亲日复一日地返老还童、无法理喻,儿子的神色凄凉而张皇。一老一少两个保姆轮班侍候她,皆表情木讷、睡眼惺忪。
我大致检查了她的身体,又看了看她的病历和体检报告。她一直按常规服用扩血管和降血脂的药,五脏六腑都没什么大问题。于是,我准备让她吃点儿安眠药,至少保证晚上能睡几个小时,以免体力消耗过大。
她曾经是耳鼻喉科医生、女中豪杰。当年,她工作繁忙,常常超负荷运转:看门诊、管病房、上手术、写论文、带学生……年纪渐长,她体力不支,早早就与儿子商定自己退休后要彻底休息,不返聘,也不私下给人看病。儿子也认定,母亲晚年的重点只有一个:休息休息再休息。因此,儿子想方设法地装点好这个安静的院落,让母亲颐养天年。在这里,一切都不用她操心:一日三餐都有人送上楼,衣服不用洗,家务不用做,只管浇浇花、看看电视就好。一直以来,她除了工作,别无爱好,也没几个朋友。结果,在退休后的20年里,她几乎都枯坐在阁楼上。她变得越来越沉闷,电视不看了,花不浇了,也不再打量窗外,脸上越发失去了表情。渐渐地,她竟然连儿子也认不出了。
与同窗家相距不过几百米的小巷里,住着另一位老人。他看上去很老很老,脸上沟壑纵横,头发几乎掉光了,牙齿也只剩下几颗“钉子户”。可他总在门前干活儿:给裁剪好的纸板边缘刷上浆糊,把它们粘成一个个蛋糕盒、点心盒。中午时分,一个工人骑着三轮车来送纸板,同时取走糊好的纸盒。每到那时,老人就会颤颤巍巍、一趟又一趟地把纸盒堆上车,再码放整齐。最后,几个硬币在两人手中交接,叮叮当当的声音很清脆。入夏后有段时间没看见他,我猜想他可能是离去了。但过了些天,他的身影又出现了,仍旧在家门口糊纸盒,接着歪歪倒倒地把它们端上三轮车。
如此高龄又如此辛劳的人确实少见。有一天,我发现了答案。那是一个明亮的正午,我见老人正努力地把一堆棉被端端正正地摆在门前的空地上。棉被里裹着一个小男孩儿,他大概六七岁,头颅畸形,表情呆滞,嘴角流涎,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孩子面前放了一个搪瓷碗,里面有几枚硬币,原来是在就地乞讨。天气晴好,男孩儿在秋阳下端坐着,脸灰扑扑的,不言不语,不笑不动,像一尊风化的泥菩萨。
原来,小男孩儿的父亲和祖父都已亡故,只剩下唯一的曾祖父与他相依为命。我恍然大悟,这才是老人生命力长久的原因。他必须要活下去、要爬起来做事儿,这样才能养活患病的曾孙子。
无论城乡,大多数老人以后的理想去处很可能是一些类似于养老院的机构。如果这些机构能根据每个老人的具体情况,设计和实施多种高质量的精神活动和适度的体力活动,让他们的身心都处于活跃状态,保持着七情六欲,一起高高兴兴地有所为、有所学就好了。多年来,我一直关注此事,也相信它是完全可以实现的。其实,很多老年人想做点儿事情、学点儿东西、受点儿教育的热情,远远超过了年轻人。
(选载九)
(《与病对话:全科医生手记》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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