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见过士乾三四面,且集中在一个月之中。那是一九八八年春天,我回济南祖家探亲期间。方此之前,我从来没想到我会和一个比我大三十岁的晚辈交上朋友。论辈分,士乾是我的侄儿,一见面就跪下磕了个头,说:“给叔叔见礼了。”我慌忙起身,却被一旁辈分比我高的姑姑按住,说:“应该的。”往后每一回在堂屋里见,他都没有座位。可老人一旦围坐谈心,第一件事就把士乾叫来。
因为“他什么事都记得”。二三十年前的事,四五十年前的事,国事家事大事小事,经历过的听说来的,士乾脑子里都有一份原本。有一回说起我的曾祖母——也就是士乾的高祖母。在座四位辈分最长的老人家也只能约莫说出他们这位奶奶是同治年间生人,其余的,只有问士乾。我忍不住问他:“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俺高祖王母亲口说的。”士乾道。士乾坚持称“高祖母”为“高祖王母”,就像他说起自己的奶奶,就一定得说“王母”。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回头问我姑姑,姑姑说:“他爱怎么叫怎么叫罢!”问士乾为什么如此称谓,他也只说:“应该的。”
之后二十多年,我无数次往返海峡两岸,却总是没有机会再回一趟济南。
一次旅行归来,忽然接到堂哥的来电,告诉我士乾过世的消息。
一个什么都记得的人,就要让人不再记得了。我想起他说的“王母”,这个多年来我居然没有顺手查考的语词。
母亲这个词的地位在人类社会里崇高起来,是源于文明的进化。母亲和父亲的地位合乎一定比例地上升,“母”字就带有一种原初、源起、根本、来历的语意。
相关的词组就是从此类譬喻衍生而成,母舌,就是自家民族的语言;母钱,就是用来增加财富的资本。甚至凡是形容所从出者,都可以用母字:汉字起头的辅音,就叫声母;引起发酵作用的真菌,就叫酵母;一国之根本大法固然通名之为宪法,说起宪法的位阶,都会说它是一切普通法律之“母法”。
在亲族关系上,祖母又称“王母”;原来不是什么方言或土俗的称谓,其渊源甚至可以上溯于《礼记·曲礼》。王父,即祖父;王母,即祖母。曾祖母,又称曾祖王母;高祖母,也叫高祖王母。以此推之,神话里的“王母娘娘”并不姓王,而是昵呼为“祖母娘娘”以显示其亲近、慈祥罢了。由是观之,不只人人可以为王,姑姨伯叔舅家,但凡为长辈之妻者,都可以称母了。供乳的娘子即使是外聘而来,没有血缘关系,也称乳母、食母,恩谊等同生身。
大家庭里人口众多,有时容易混淆,比方说“母母”,可不是指母亲的母亲。“母母”是丈夫的嫂子,也就是伯母,也只有身为弟妹的人可以这么称谓。至于师母,是老师的妻子——绝不可以称师奶。
在植物里,“贝母”能够止咳化痰,“益母”可以养血化瘀,“知母”助人清热去火。母字当头,底下牵引着动植物的字不胜枚举,但是母猴则不只表示雌性的猴,这个语词和“猕猴”“马猴”都一样,指的是一种猴子。
我们都知道:生日是母亲受难的日子,故诞生亦呼母难。不过,还有一个很容易被误会、也犯忌讳的词:“母忧”。可不是母亲忧愁了,它同“母艰”一样,是指母亲过世了。
(《见字如来》天地出版社2019年出版 张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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