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蛰
有两年的暑期,我住在宜兴湖的山里。方圆数里没有人烟,除了山林就是起伏的茶园。无人相扰,只做自己愿做的俗事,乐得自在。
既是自在自处,无心与外界联络,便关了手机。电脑敲字外,无非读书,走路,睡觉,发呆。发呆是生活必要的一部分,人得让自己有时候无所事事。
在山里,有大把的时间,一整天一整天地可以浪费。自由到可以颓废地懒看东方日出西方日落,无聊地等着远处的雨轰隆隆地跑过来,头顶的云慢悠悠地移过去。我用半天的时间等待山上一棵树的叶子齐刷刷在风里噼里啪啦,在豆角架前,我茫然地看着一只忙忙碌碌的蝴蝶飞走了。
允许自己在世俗里无聊,允许自己无意义,允许自己与人群保持距离,很重要。退居林下应该是独属中国旧时官场文人士大夫的逃避路径,当然那些花鸟虫鱼也是,私家园林也是。
我坐在山中的庭院里,沉默地等着星星出现,候着黑夜把自己的身形一点一点地吞没,伸出手去,看不见自己的五指。我乐意如此。这一点,多么不容易,曾有相当长的一个时期,我连自我颓废的空间都没有。殊不知,一个人短暂的颓废有可能帮助他度过生命中非常苦闷、特别难熬的时光。这是一种个人化选择,就像我乐意偶尔住在山里。
在山里,我喜欢发呆。有时候,发呆是由看书或者走路引起的,遇到了,触碰了,我就在书前或者路上愣住,让曾经的人生画面进来,让记忆慢慢重演那些经历和生活。每一次这样的发呆,都让我在内心再重新高兴或者难过一次,这样的发呆,我理解成向内心的生活致敬。
在山里,这样的发呆不知发生过多少次,我几乎靠它串联起了自己几十年最重要的个人生活。我在屋中大笑,拍着桌子;我在山中小路上失声流泪,不能自已;我靠着一棵桑树,唱一支突然涌到喉咙里的乡村歌谣。每一次从这些状态里平静下来后,我的内心都很舒畅。
在山里,我每天都走路。有时在早晨走,有时是午后走,有时是傍晚。走哪里不确定,反正就在山里,走哪儿算哪儿。迷了路又能怎么样呢?大不了在山里睡一觉,第二天接着走。
由着那些七弯八拐的小路,我有时会想到人在生活和生命中的选择,功利的诱惑、个人的境遇、彼时的情绪,这些因素时刻左右着人的理性,没有几个人能真正客观做出生活的判断和选择,越是成人的世界越混沌。
我是教师,这些年亲眼见证了学生越来越多的无奈,父母出于社会生存的焦虑已经鲜少允许孩子有真正自我发展的选择,这是很让人悲哀的事情。看看山上这些横七竖八的路,哪一条不通向它该到的目的地呢?依着成人的混沌,替孩子选择的路也许是一条最不经济的弯曲小路。
晚上在山中走路,多为看奇异的烧霞,每天都不一样。有时就碰上月亮。在晚霞和月光下走路是少年的记忆,成年后再没有这样自在的享受了。我走在远古的月光里,听四周虫声唧唧,看成群的萤火虫在茶园里闪烁。
不止一个人问我为何跑到山里去。我回他们说发呆和走路,他们不知道的是,二十多天的发呆和闲逛,让我回到学校后可以愉快地工作半年。但只能撑半年,半年后,我又忍不住想回到那个有自然、少人居的山里。
(《文汇报》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