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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9年04月06日 星期六

    河流与文明

    《 文摘报 》( 2019年04月06日   07 版)

        ■蒋勋

     

        许多古老的文明都是从一条河流开始的。历史上几条孕育古文明的河流,已不再只是地理上的名称,也有着文化史上强烈的符号象征意义。

     

        尼罗河

     

        古老的埃及有一则创世记的神话:

     

        奥力西斯与伊西丝是一对兄妹,他们相爱成为夫妻,是人类的始祖,生下子嗣荷鲁斯。恶神塞托非常嫉妒奥力西斯的勤勉、勇敢、正义,便杀死了奥力西斯。伊西丝在尼罗河岸边看到奥力西斯的尸体,抚尸痛哭,她的眼泪便流成了尼罗河,每一年周期性地泛滥。据说埃及古文化的发展与尼罗河的泛滥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尼罗河每一次的泛滥带来肥沃的土壤,使埃及的农业得以发展。

     

        埃及人固执地相信保持着身体便保有了复活的可能,于是,伊西丝为了去寻找儿子荷鲁斯,离开了丈夫奥力西斯的尸体。恶神仍然由妒生恨,便继续破坏奥力西斯的尸体,把尸身碎成万片,撒在尼罗河中。伊西丝赶回来时,见到丈夫的身体已不可辨认,漂流河上,哀痛万分,便一路捡拾碎片,用针线缝接,再用亚麻布包裹,恢复一个人的形状。伊西丝所作所为感动了天上诸神,便扇起复活之风,使奥力西斯重新获得了生命。

     

        有人说,伊西丝做的,即是埃及第一尊木乃伊。埃及人因此相信,一切死亡的都将重新复活。如同那条周期泛滥的河流,生命也一样周而复始。

     

        与尼罗河有关的文化当然不只是神话,也包含着在现实中许多学习。例如:尼罗河每次泛滥过后,人们丈量原有土地的方法发展出了埃及人的几何学。也许是一种对周期性的理解吧,埃及古代文明特别呈现了一种严谨、规矩、理性、秩序的特性。仿佛从一条河流的秩序中学到了伦理的秩序,也发展出了美学的秩序。

     

        以艺术来看,埃及人创造了早期人类最倾向于几何对称的风格。建筑上的金字塔是埃及人理性符号的最高代表,是埃及人对尊贵、权威、不朽的绝对理念。埃及的雕刻,无论是立姿或坐姿,总是两边绝对的均衡对称,身体固定在一个仿佛永恒的静止中,也是金字塔式的稳定与理性。

     

        恒河

     

        和尼罗河正好相反,恒河提供给人的是非常感官的经验。如果埃及人相信理性、秩序、几何、对称,恒河流域的印度人则找到了感官、繁华、曲线的流动与纠缠。如果埃及人在尼罗河的周期泛滥中发展出数学和律法的知识,那么恒河流域的印度人似乎在这条河流中经验到了生命的无常,宇宙非理性的变幻与不可知的神秘。

     

        直到今日,恒河仍然是印度民族的生命之河。他们带着新生婴儿在这里沐浴洗礼,他们也在这里为病人祈福,同样的,他们也在恒河岸边焚烧尸体,将残余的尸骨倒入河中,随水流去,生与死都在河中,似乎也是一种轮回的领悟。但与埃及人不同,印度人更多一点现世的努力与固执。

     

        恒河中所漂流的不只是人的尸体,也有猫的、狗的,各种动物的尸体。每一日使人看到,沐浴其中,以河水漱口洗身,也以河水祝福生者死者,使人想起佛经中的句子:“流浪生死,六道受苦,暂无休息……”

     

        以美术来看,印度与埃及也是两种极端。

     

        埃及的金字塔,单纯、庄严,在形式上强调绝对简单的完整与统一。印度的建筑充满了繁复华丽的雕饰,使视觉上产生目不暇给的晕眩。

     

        印度古老的神像,如湿婆神,通常强调肉体丰厚肥胖,姿态曼妙律动,从躯干到手指都形成妖娇的曲线,很少埃及雕刻中冷静的直线与几何形式。

     

        印度的文化中有强烈的欲情沉溺的部分,佛教的禁欲及理性似乎并没有在印度本土发生作用。印度仍是以它非常恒河的方式容纳清洁与污秽,生与死,尊贵与卑微,在十分幻灭的理解中又十分眷恋现世欲情中的种种。

     

        黄河

     

        黄河的文明,在陕西半坡,甘肃的马家窑、半山、马厂都找到了遗址。用河岸边的黄土、红砂土制陶,器形浑朴敦厚,没有印度华丽,也没有尼罗河帝国的雄峻。黄河初期的文明非常民间,仿佛只是简单的部落,“乾坤定矣”在天地间找到了“人”的定位,开始生活。生活既不神圣,也不伟大;既不是宗教,也不是政治,毋宁更是一种现世的伦理吧。黄河上中游的初期彩陶有着人的安分,仿佛安分做“人”就是这文明的基础。

     

        从两河流域的亚述文化到尼罗河的埃及古文明,恒河流域的印度文化,在建筑与雕刻上,使用的材料大多以岩石为主,追求石材的坚硬与不朽性;在黄河流域,却大多用土与木。黄河流域最早形成的五行学说,木、土、火、金、水,木与土都占重要的分量。中国后来一直以木架构为建筑的基础,似乎并不是没有石材可用,也不是没有控制石材的技术,毋宁更是一种对木材的温暖或浑朴的美学鉴赏。“土”在五行中居于中央的地位,似乎也说明黄土高原的黄河流域,以“土”为本质的定位。土是现世,土是人间,土是稳定安分,土甚至是平凡与谦卑。

     

        黄河流域其实并没有产生像埃及或亚述那么雄伟高峻的建筑物。金字塔在某一个程度上是对权威的极致追求。黄河流域形成的建筑,最典型是长城。它也只是土砖的累砌,它又是极实用的“墙”的意义,只是一堵防卫着游牧民族南下,确保农业安定的一堵墙。

     

        黄河流域的文化也绝不像恒河流域,有那么多神秘宗教的冥想。黄河流域的人其实是很劳苦地活着,在现实的底线中踏实的生存者,不能有什么多余的幻想。

     

        黄河的泛滥也是著名的。但是,它的泛滥似乎并不像埃及人之于尼罗河,尼罗河的泛滥对埃及人来说是女神伊西丝的眼泪,黄河的泛滥则是一种非理性的暴虐。这种泛滥使黄河流域的人们学会了在灾难中坚韧地存活下来的秘密。那坚韧的存活,也许是“乐天知命”的达观与开阔,也可能是“好死不如赖活”的一种异常顽强的对“生存”的执着。

     

        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再次使世界认识它的文化特质,大多仍是以黄河流域为背景的创作,电影《黄土地》使世界震惊于陕北黄土高原上人的贫穷、顽强,震惊于那土地山川与人的性格之间的相似。张艺谋的《红高粱》《老井》,一贯着黄河式的生存价值,那种生存的爱,近于无情,也近于残酷。

     

        (选载五)

     

        (《蒋勋散文》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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