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冰霜
1983年从医学院毕业时,我觉得精神医学是一个超越、抽象而博大精深的学科,于是决定要做精神科医生。上班伊始,我在女病房轮转,分管着七八个病人。她们大多数患了精神分裂症,还有一些自杀、自伤、厌食、癫痫、吸毒的病人。我仿佛看到了光天化日下的地狱景象。
一位女病人40多岁,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偏执(妄想)型。病历上记录着她发病10年来的流水账:她闻到自家厨房水龙头里放出来的自来水有毒气,把水槽都腐蚀了;电灯泡、电话机里有辐射,导致她头昏眼花;她牙齿里被安装了窃听器,连大街上的人都知道她心里头在想什么,电视上也随时有人在说她的坏话、造谣;她走在街上,发现公安局的警车在跟踪自己……虽然先后用过氯丙嗪、舒必利治疗,但她的想法丝毫没有动摇。我们一直联系不上她的单位和家属,也就没有人来探视她,日子过得倒还清静。平日里只要不谈那些受迫害的糟心事,她就安安静静地吃饭、睡觉,当模范病人。
她总是无声无息,每天翻翻书本,看看铁窗外面的荒草绿树。她有一本甚为珍爱的淡绿色绸面笔记本,与她形影不离。有一天,我恰好看见她正在专心研读笔记本,就上去与她寒暄:“这本子好漂亮啊……能看看吧?”她有点儿害羞,但还是翻开来,稍微给我展示了一下:里面夹着干枯的银杏叶、香樟叶、蒲公英、玫瑰花瓣、蝴蝶翅膀,还有从报章杂志上剪下来的一些小小的豆腐干文段,粘贴得方方正正。令人惊讶的是,有的地方甚至还配上了简笔插画和诗文,看上去淡雅、美丽、柔和。这个淡绿色笔记本昭示出另一个风清月明的世界,它和窃听、下毒、跟踪这些魑魅魍魉无论如何都拉不上关系。本以为她的日子会这样过下去,哪知有一天护士长突然找到我,很严肃地说:“你这个病人没吃药,你要注意啊!这些病人都很会藏药,窗子外边、草丛中间,药丢得多得很……”我有点儿吃惊:“好的,发药的时候我来看一下。”那时,我刚刚读完医科,对西医诊疗体系的信赖接近于信仰,初次知晓了藏药的事,有些痛心疾首。
早上10点半,病人在大厅里开始排队吃药,我站在旁边仔细观看。轮到她了:左手端水,右手接药,把药全部倒进嘴里,低头喝水,仰头吞药;再张嘴接受检查,舌头上下、牙床内外、咽部左右都打着电筒看了,清清楚楚的,什么都没有。但我还是准备和她多聊一会儿,一是看看她有没有把药藏在身体某个未知部位;二是防止她马上回病房或进厕所去设法悄悄地把药抠出来、呕出来。谈了约莫有半个多小时,我确实没看出她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过了一两天,护士长又来找我说:“她肯定没吃药,要不然怎么会一点儿副作用都没有呢?”我大吃一惊。对的,12片药吃下去,应该有药物反应,比如口齿不清、流口水、迟钝、疲乏、嗜睡、脉搏快、颜面潮红。但她口齿清晰,目光犀利,面色看起来一直都是浅浅的粉色。我赶紧去病房摸了摸她的脉搏,发现每分钟只有70次左右。而且,我手正待搭上去摸脉时,她的手腕竟然迅速回缩了一下。这个动作颇微妙。同时,我从她的眼睛里似乎读到些许警觉、提防的意味。
两天后,上级医生来查房,护士长立即汇报了这个病人藏药的事情。上级医生说:“这个好办,把药碾成粉末,直接从胃管灌下去。”
查完房就开始插胃管。她死命地挣扎抗拒,结果被约束着斜靠在床上,并被医生护士们团团围住,就像狐狸落在陷阱里一样。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惊惧、恨意和绝望。果然,药灌下去后10多分钟,她的脉搏就很快了,一摸便是每分钟120次。一个多小时过去,她陷入深睡,然后出现大小便失禁。我们开始轮班加强监护她。
她这一觉睡了很久,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还有点儿朦朦胧胧的。第三天早晨,她坐起来时依旧提不起精神,歪歪倒倒的。此后,我们断断续续地使用胃管给她灌药,她的药物反应越来越明显:口齿不清、流口水、行动迟钝、疲乏、嗜睡、便秘、体重增加……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敌视、抗拒医生和护士。我仍要天天去看她几次,但基本都无话可说,气氛凄凉、沉重而尴尬。谢天谢地,终于有一天,她的弟弟——一个同样严肃、清瘦、少言、忧虑的书生——来了,要接她出院。他也说不清姐姐的病情是否好转了,只是挽着包袱客客气气地结账、买药、道谢、告别。
我左思右想,既然单位和家人都要将她送来住院,可见大家都认为她病情严重,否则,在如此密集的都市人群中,到处都有人迫害、跟踪、窃听她,四面楚歌的她怎么活下去呢?百思不得其解。我终于向一位老师请教此事,哪知老师讲了一个更惊人的故事。
20世纪50年代末期,老师分管一个男病人。这个病人在医院住了一年多,病情反反复复,单位远在新疆,一直都联系不上,也就没人来接他出院。于是,医院派老师护送病人回新疆,顺便收回住院费。老师发现,这个人在旅途中和在医院里判若两人,简直比正常人更加正常。老师只好直接问他:“你在医院时的那些幻觉妄想是怎么回事呢?”对方的回答是:“那些全都是装的。”“那每天发的药呢?”“都从厕所冲走了,很多人的药都是这样被冲走的。”此后,老师对精神病的诊断和治疗有了“第三只眼睛和第三只耳朵”的功夫,即运用无意识和直觉来判断的智慧。后来,我继续在精神科做了多年医生,对药物的信仰三落三起,同时也把目光投向其他各种治疗思路。
那位女病人心灵的雷达异常敏锐,能捕捉到一些微妙的信号。遗憾的是,它们常常是一些消极、灰暗的信号。她的病情其实不重。依她的禀赋,在久远的过去,她也许能做个算命的巫婆;在如今这个可能性甚多的时代,她可以试试魔术师之类的行当。假如此类人入世实在无计,那么能否在大自然中兴办一所世外桃源,为他们提供最基本的饮食起居条件,让他们栖身呢?当然,像任何事情一样,这需要个人竭尽全力,而后老天自有安排。毫无疑问的是,精神医学确实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科。
(选载一)
(《与病对话:全科医生手记》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