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曾经的工厂——那根烟囱,没有了啊。粗壮的,暗红色,圆柱形,七十多米高,兀地消失了。
烟囱曾经是我们厂很有韵味的景物,立在厂区东北角上,笔直,坚挺,豪放。烟囱往外是一片乡下,有农田河流,四季不同色。
烟囱的站立,代表着一大块的工业在农业的土地上强硬崛起。无论寒风凛冽,酷暑烈日,我们进厂,抬头,高大的烟囱入眼来。有时,人在远的地方,行走,或骑一辆自行车,离厂还有一定距离,烟囱也会凸显到你视觉内。一阵触动,一番舒爽的感觉袭来:烟囱下面可是有个大锅炉,锅炉边有个工厂大澡堂。夏日臭汗一身,冬日寒冷血凝,冲入澡堂,冲洗泡澡,人生美事一桩。
说到大锅炉旁的澡堂,是要让人兴奋一把的。入得澡堂,外围一圈是更衣换鞋处,半地下位置,潮嗒嗒,暗幽幽,不见阳光。内里则有一个烧木头的小铁炉。工人们洗澡前,把小火炉烧起来,冬天更觉暖洋洋。围炉,有一圈半人高的圆铁架,酸臭湿气的工装可以挂在上面烘烤。有人便在这里工歇聊天,高兴了,唱歌唱戏。那时有个锻造技术高超又乐呵呵的董师傅,喜欢冬天在炉边打赤膊,讲三国,唱现代京剧选段。也讲自己过去和女人的风流故事,讲在旧社会做过的“瞎七八搭的事情”。
澡堂外的烟囱,外壁有一级级铁梯,铁梯有保护的铁栏杆。铁梯尽管处处锈迹,却一直诱惑一些人的勇气胆量。进厂不久,我们小青工中有位电影导演的儿子叫恬,圆圆胖胖,却有一米八的个头,找我,说有个年轻的老师傅,愿意带我们爬烟囱顶,一览周边小。但我恐高,只能认狗熊。那日恬爬上去是在广大工厂同胞吃中午饭时。后来他说,上顶,人都要虚脱了。他最后是一个人爬到顶的,年轻的老师傅爬了三分之二,退却了。上烟囱顶,是一个勇敢者的标志,一个象征性的挺立,几把骄傲的大挥手。极目到田野的地平线,壮观。看我们厂西面的那条青白的柏油路,状如一条欲射箭的满弓。垂直看下来,澡堂外大车间和百多平方米的堆料场,像棋盘的一个角。直到有一大群人在楼下澡堂外大呼小叫,在烟囱顶上被劲吹的风晃得歪歪扭扭的恬,才英雄般凯旋而下。
那是他一生当记的壮举吧。
我们还一起做过件事,是夏天上中班,一群小青工,在总想出歪点子的恬带领下,悄悄潜到烟囱边的一条脏河里游泳。天热,乡下不干净的河浜也是一种诱惑,在夜色掩护下,在工间休息时,泡进凉凉的河水,从河里仰望高耸无语的烟囱,浮想联翩。有一天,车间主任趁夜色突然杀回来,顺便视察了一下工作,找不到相关人,便一路奔到河边,跺脚叫嚣:“不怕血吸虫病的人,有种的就不上来,死在河里算了。”那以后,工厂到河的中间,垒起一堵水泥高墙,从此无法入水。
烟囱上还发生过一个真实的悲剧:那天我们下班,半夜后的凌晨,有个人,从烟囱上掉下来,掉在黑黑烟囱里的泥地上面。他身上,有抽完了烟的香烟壳子,手里,握一只碎了的酒瓶。
为啥要从烟囱上掉下来?掉下来的人是谁?几千人的厂,说了名字也忘记。只晓得是其他车间一个会弹钢琴的小青工,性格易冲动。有人说,他是让人说犯了生活问题,被看到在厂内强行对人接吻,后又爱情破裂,绝望了。也有人讲,他这样做,原来只想做个姿态,让厂里热恋的女朋友回心转意。而他女朋友,竟这样激将他:你敢像锻工车间的小青工,爬一次烟囱给我看看,显示你的魄力和真情?于是,他真的半夜爬上烟囱,在上面酒醉烟醉。一阵大风吹来,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
从此,烟囱外围的铁梯被一把大环锁锁上,谁也不得攀爬。
之后的1977年,恢复高考,恬奋力一跃,考了个高分,走人。别人走,还回来看看,有恋恋的心。恬一次没回。
我这次来厂,其实是做最后的探望。工厂的周围,没了一丝农田。就连这个厂,不久后,也要整体搬迁到远僻的一个处所去了。而那个烟囱,已“壮烈牺牲”——炸成了碎片瓦砾。这里,很快会成为一大片商业楼宇以及吃喝玩乐一条龙消费的汪洋。
我感慨,回来挂了一个电话给恬。他在一家研究所当研究员,退休后返聘。我说,我去老厂了,原来的车间,没了,原来的大锅炉和澡堂,了无痕迹。那根高高的烟囱,炸毁了,在几年前。他“啊”了一声,长久未置一词。然后,电话吧嗒一下,挂了。
(《文汇报》3.30 郑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