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恽
一晃,陆文夫去世已经十三年了,想起了2004年秋冬,在医院病房陪伴陆文夫的那些日子。
一
晚上,是治疗的间歇,晚饭后,先生的精神开始好起来。探望的家属走后,病房复归静谧,谈话就开始了。我和他相差有四十年,说什么呢?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即使闲聊也不是好对手,我不善表达,在他面前更是如此。他是一座矿藏,我无力开采,也不知从何下手。我只读过他的几本小说集和散文集,写过一篇《探求者的命运》,除此以外,可以说对他一无所知,我只是和别的同事一样,轮流在他的病房里陪护一天。
阅历丰富,经历坎坷的老人,他们都有一双X光一般透视的眼睛,或许他的诊断并不正确,但凭他的经验,他相信自己,甚至还用想象丰富自己的判断。他去世之后,上海报纸电话采访我,我心绪烦乱而伤心,没说几句话,结果刊出时变成了“和陆文夫谈话有如坐春风之感”,这离我的表达与真相都很远。说实话,我和他说话一直是战战兢兢的,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说话艺术是那么拙劣,而他的阅历和想象又是那么丰富。
二
有一天说起几位老作家的事。陆文夫说,他是怕见“大人物”的。到北京开会,除了在会场上遇见,他尽量不去拜访谁。一次,大家把他拉上汽车,一起去看冰心。他说,一起去是推不掉,不过到了门口,他还是没有一起进去。找个借口,留在了车上。他的小心谨慎是坎坷的人生造就的,与其热就,不如冷离,保持一份距离感,也是对自己的保护。
陆文夫从来不超越时代,但从来能走在时代前列一点,不在多,就一点。那天夜里,我拿给他看我地摊上买到的1962年的《雨花》,上面有他的一篇报告文学《队长的经验》(第8期)。他看了一下,说这篇他已经没有了,复印一下留个底吧。我说好。
于陆文夫先生,1964年有一件大事可记。1964年,作为文化部长的茅盾撰文评论了陆文夫的小说,从此,“他力求不踩着人家的脚印走,也不踩自己的脚印走。”(茅盾语)成了陆文夫的标签。当时能得到茅盾佳评的,全中国又有几人呢?陆文夫笔下的人物从不“高大全”,而是极具地方特色的“中间人物”。这个特点是他小说最具特征的标志。陆文夫是新中国小说的开拓者,不重复别人,更不重复自己,这需要多大的才华和勇气啊。看得出,茅盾对陆文夫有着知遇之恩,在苦难的日子里,这对于他来说,曾经是多么有力的一种支撑啊。
三
2005年之后,陆文夫的病,看不到有好转的希望,换了一家医院,我们也不再连续陪伴,只是偶尔护工有事请假,我们才填补一下空缺,然而我们的担忧却与日增进了。隔三差五去看他一次,老人有许多故事,不想也无力再说了,整日沉默着,似醒非醒似睡非睡。
2005年5月2日,我又去陪护了一夜。这是我最后一次的陪护。他对我说,他如今连电视也不想看了,报纸上新闻也不要知道了。我有点意外,他一向对时政或者说时代的召唤极具敏感和洞察力,妓女改造时他就写出《小巷深处》,改革开放的号角一响,他就创作出了《围墙》,房改成为热点,他的长篇小说《人之窝》也诞生了,这些都是他对时代脉搏的把握。
2004年秋冬在医院的时候,晚上,他总要问我有没有新闻,我略微讲几个,其实他都知道。然而,他这时却收回了敏锐的触角,对外界的喧嚣都不感兴趣了。我已有了不安的预感。
7月9日陆文夫先生去世,我早有心理准备,因此也并不悲切,只是感觉心中有一个地方封住了,眼前有一个身影隐去了。
(《南方周末》3.26)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