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其章
我在北京曾经住过两个四合院,一个至今尚完整,一个已经完全不存在了。存在的这个院子,唤不起我一点儿的记忆,因为那时候我还不到一岁。那个已经不存在的院子,却完整而清晰地存在我的记忆里。
1950年代初,父亲母亲带着姐姐和我从上海迁居北京,刚开始父亲单位将我家安排住在东城西总布胡同7号,7号是个两进的院子。
7号院子住了不到一年,单位将父亲安排到西城太平桥大街的按院胡同60号。60号院子的格局是这样的:门洞右手是一小间,约六平米。门洞往里迈上两步就是西房的山墙,山墙上做了个“假”影壁。再往左拐两小步是两间小房子,一间六平米吧,另一间三平米有门没窗,后来才知道这小间原来是茅房。可别小看这三间小房,它们可都是朝阳的,每天日照不少于四小时吧。西房三间和南房五间里的一间半共同组成了60号的外院。
父亲单位分配给了我家西房三间和门洞左右两小间。四口人加上奶妈和保姆,住得还算宽敞,父亲尚能布置出一间书房。厨房设在门洞右手那间,窗下有个自来水龙头。60号的东房夏天很遭罪,西晒使得屋子像蒸笼,南房相对好一些。
四合院,潜移默化地教会你明白等级的存在。整个院子只有外院有一棵树,一棵枣树。秋天果实累累,终于有一天房东老太宣布打枣,房东一家人连打带拣,然后赏给每家一小盆。
有那么两三年,院子里家家栽葡萄,北屋和我家是紫葡萄,南屋栽的是绿葡萄,小颗粒,比紫葡萄串紧密,甜中带酸。有一年,我家葡萄丰收,正赶上老邮递员来,真诚地请他吃上一串。父亲在外地工作,所以我家的信和汇款单比较多,从小听惯了邮递员的喊声“某某某,拿戳!”
还有一年,我家在窗前种了几株老倭瓜,这种瓜很好养,不用精心伺候,旱涝不计,大小一共结了32个瓜,姐姐挑了一个最大的送给小学校老师。
60号小院三十多年的生活,以我到农村插队为分界,上面所说为前半截。我插队之后每年冬季农闲回家一趟,住上三四个月。此时的小院发生了很大变化,新的住户多了两家,里外院的隔墙拆掉了,旧的称呼“太太”“先生”也改口了,北屋九十岁的“马姥姥”听说我回来探亲,颤巍巍地来问询几句:“大弟回来了,那边生活怎么样?”
这一年的二月,母亲去世,家里只剩了上初中的小妹,五间房只好退租了三间。退掉的三间马上住进了三家。几年后我们返城,两间房一时人满为患,行军床派上了用场,我呢,则尽量争取在单位值夜班。日子像流水一样的一天重复着一天,直到我在小院结婚生子,终日柴米油盐,锅碗瓢盆,连果实累累的枣树竟亦无暇抬头望上一望。
(《文汇报》1.2)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