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2月,北京大学50周年校庆之际,北大学生自治会以全体学生名义,赠送给郑天挺先生一面题着“北大舵手”四个大字的锦旗。郑天挺先生西南联大时期的日记,所见所闻,内容充实,巨细靡遗,为我们铺展了长篇画卷,把读者带入到真实的历史现场。
美好而短暂的蒙自生活
1937年“七七”事变之际,北大校长蒋梦麟在南方开会,次日文学院院长胡适离平南下。未几,学校其他负责人纷纷离校,学生也陆续返乡。至7月29日北平沦陷时,北大校内已无学生。11月17日,郑先生与罗常培、魏建功、陈雪屏、罗庸、周濯生等最后一批教授离平赴天津。当天,钱稻孙从北平赶来,力劝郑先生留下,谓郑先生一走,北大要垮,他当即严词拒绝。郑先生从天津乘轮船到香港,再经广西辗转到长沙。而钱稻孙,后来则作了伪北大校长。
郑先生于1937年12月24日抵长沙,任历史系教授,讲授隋唐五代史。惜时局变化太快,1938年1月10日,临时大学决定再迁昆明,改名西南联合大学。由于校舍不足,联大文法学院要暂设蒙自,由郑先生与清华王明之、南开杨石先负责筹办。
文法学院设在蒙自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肯定是郑先生联大时期比较幸福的一段岁月。除了读书、备课、讲授、作文外,他时常得与陈寅恪、钱穆等远足郊游,探讨学问,常去的地方是菘岛,如5月22日日记:“九时冒大雨至菘岛,张伞沿堤缓行,四顾无人,别饶野趣,自以为画图中人也。近岛,见从吾张伞、宾四戴笠在前,择路而趣,余又为看画图者矣。”此一节文字,让人读来有一种莫名的惬意。
为抗战史研究留下珍贵资料
西南联大时期昆明城遭遇的空袭,其次数与惨状,是我们后人所无法想象的。郑先生作为历史学家,有意识地记录下每一次警报的时间、地点、方式、人物等诸多要素,实为抗战史研究的珍贵资料。
郑先生1940年10月13日记下了联大遭到日寇飞机轰炸事,最为详细:“询知新舍无恙,师范学院被炸,月涵寓亦毁。遂入城,岔至师范学院,见雪屏所居之楼尚存,登之,已洞见星宿。遇啸咸,知其室未毁。转至前院,办公室全毁,惟馀椽柱。男生宿舍及勉仲所居,虽椽柱亦倾折不存,惟瓦砾一堆而已。”而26日日记:“勉强越公路线,喘甚,乃缓步行。忽闻枪声,余谓试枪耳,既而续作,知敌机至,急仰卧于田中。稻已割而馀梗犹在,污且湿,不暇顾。见一机冒白烟向东遁,四五机自北来俯而逐之,一时枪声杂作,但无炸弹声。约五分钟而远而微,乃起,偻伛而行,复闻复卧,如是者四。知其声息远去,始沿田塍北行。自逃避警报以来,无如今日之狼狈者,亦无如今日之仓迫者。”除了投弹,还有机枪扫射。呜呼,路人皆成活靶子矣。
西南联大的清贫生活
郑先生的日记,作为西南联大时期的生活记录,对当时教授的清贫与坚守,以及为生存而不得不兼课、写报头文字等,叙说至真。
1943年3月17日,郑先生将赴重庆开会,没有合适的衣服,将棉袍一件,托罗庸夫人修理,“五年未制新衣,领袖皆破,日日在校,人人皆穷,固无伤。若入渝则太不整齐,故托为补缀之”。“日日在校,人人皆穷”八字,道出了当时教授们的整体生存状况。5月18日:“近来本市物价上涨,情形异常险恶,六年以来同人等随身衣物变卖一空,现状已近崩溃,前途更难设想。”
为了生计,有些教授还到处兼课,或给报纸写应景文字。郑先生1944年1月7日:“近半年来,昆明各报星期论文每篇酬八百元,小报无聊文字每千字酬二三百元,同人争先恐后,余甚耻之。曾语端升,非贫无立锥,绝不为小报写稿也。”即使到了连吃一个鸡蛋都是奢侈的时候,郑先生也没有兼课,也不曾写过一篇无聊文字,践行着“君子固穷”的士人操守。
日记止于最痛之事
1943年8月14日,郑先生长女郑雯经过千辛万苦,只身自北平抵达昆明。1945年9月3日,郑先生为北大复员事先行北上,留郑雯在昆明继续读书。
郑先生西南联大时期的日记,截止于1946年7月14日:“晏儿得友人李君电话,谓报载前日中央航空公司飞机自沪飞平,在济南失事,名单中有雯儿之名。初不敢信,以前得来函,须十四日以后动身也……下午欲睡不能,两次登榻,三次倚枕,一瞬即醒……悲伤之馀,弥增悔痛。余若不为接收先回,绝不致置其一人留滇……十二时大风雷雨,灯灭就寝。”每每读到此处,都不禁动容。而一年前的1945年8月20日,郑先生日记写道:“饭毕,偕雯儿还舍,谈考试及回家事。”如今家还在,人却回不来了。
长女郑雯之丧,对他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直到1951年6月9日,郑先生才重开日记的写作,引首专门题一句,曰:“自雯儿之亡,久停日记。日月如驶,新生请自今始。”所谓“新生”,是对此前五年痛苦心路最为贴切的写照了。
(《光明日报》1.19 个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