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爸爸,今天是一九八三年四月八日,星期五。我是上午十一点才起床的。不是星期天,你不在家,对于晚起这件事情,我也比较放心,起码你看不见,我就安心。
今天早晨,看见你的便条和联合报整整齐齐的夹在一起,放在我睡房的门口。我拿起来,自己的文章《朝阳为谁升起》在报上刊出来了。你的信是看完了这篇文字留给我的。同住一幢公寓,父女之间的谈话却要靠留条子来转达,心里自然难过。
你留的信,很快地读了一遍,再慢读了一遍,眼泪夺眶而出。爸爸,那一刹那,心里只有一个马上就死掉的念头,只因为在这封信里你对我说——爸爸深以为有这样一枝小草而骄傲。
等你这一句话,我等了一生一世。
这一生,自从小时候休学以来,我一直很怕你,怕你下班时看我一眼之后,那口必然的叹气。也因为当年是那么的怕,怕得听到你回家来的声音,我便老鼠似的窜到睡房去,再也不敢出来。那些年,吃饭是妈妈托盘搬进来给我单独吃的,因为我不敢面对你。强迫我站在你面前背《古文观止》、唐诗宋词和英文小说是逃不掉的。也被你强迫弹钢琴,你再累,也坐在一旁打拍子,我怕你,一面弹一面掉眼泪,最后又是一声叹气,父女不欢而散。爸爸,你一生没有打过我,可是你的忍耐,就像一层洗也洗不掉的阴影,浸在我的皮肤里,天天告诉我——你这个教父亲伤心透顶的孩子,你是有罪的。
你对我的期望并没有过分,只是要我平稳,以一个父亲主观意识中的那种方式请求我实行,好教你内心安然,我却无法使你平安。分别了长长的十六年,回来定居了,一样不容易见面。我忙自己的事、打自己的仗,甚而连家也不常回了。
那次大弟过生日,全家人吃一次饭,已婚的手足拖儿带女的全聚在一起了。你下班回来,看上去满脸的疲倦和累。拿起筷子才要吃呢,竟然又讲了我。口气严重的提当日报上我的一篇文章,你说:根本看不懂!我气了,答你:“也算了!”
全家人都僵住了,看我们针锋相对。
那篇东西写的是金庸小说人物心得,爸爸,你不看金庸,又如何能懂?那日的你是很累了,你不能控制自己,你跟我算什么账?你说我任性,我头一低,什么也不再说,只是拼命喝葡萄酒。一生苦守那盏孤灯的二女儿,一生不花时间在装扮上的那个女儿,是真的任性过吗?你注意过我习惯重握原子笔写字的那个中手指吗?它是凹下去的——苦写出来的欠缺。
那天,吃完了饭,大家都没有散,我也不帮忙洗碗,也不照习惯偶尔在家时,必然的陪你坐到你上床去睡,穿上厚外套,丢下一句话:“去散步!”不理任何人走了。我要整你,教你为自己在众人面前无故责备我而后悔。晃到三更半夜走得精疲力竭回家,你房里的灯仍然亮着,我不照习惯进去喊你一声,跟你和妈妈说我回来了,爸爸,我的无礼,你以为里面没有痛?
这一生,丈夫欣赏我,朋友欣赏我,手足欣赏我,都解不开我心里那个死结,因为我的父亲,你,你只是无边无涯地爱我。而不知,除了是你的女儿,值得你理所当然的爱之外,我也还有一点点不属于这个身份也可以有的一点美丽值得你欣赏。对我来说,一生的悲哀,并不是要赚得全世界,而是要请你欣赏我。
爸爸,你今天早晨留给我文章的评语,使我突然一下失去了生的兴趣。跟你打了一生一世的仗不肯妥协,不肯认输,却在完全没有一点防备的心理下,战役消失了。那个战场上,留下的是一些微微生锈的刀枪,我的假想敌呢?他成了朋友,悄悄上班去了。
(选载一)
(《给父亲的29封信》山东画报出版社201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