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酵时间

    ■苏娅

    六喜欢在家里做一些发酵的食物：味噌（日本面豉酱）、米酒、豆腐乳和咸菜。他觉得，发酵食物在空气里生长变化，催发各式各样的细菌，房间里浮动着很多有益菌，对健康有好处。这是日本普通人家的传统生活在他心里留下的印迹。

    十二月底，我们开始做味噌。做味噌要先用大米做酒曲菌。把米淘干净后泡在水里，冬天泡二十四小时，春秋泡十八小时，夏天泡十小时。然后把水完全沥干，用棉布包裹好大米，再用洗衣机甩干。如果不用洗衣机，就把米翻转不同的面，各晾一小时。最后要上锅蒸三小时左右，开始用慢火，再慢慢加至大火，等米变软了就取出来。

    等大米的温度降到四十摄氏度以下，就把酒曲的菌撒在上面。六没有智能保温设备，想了个特殊的办法：在纸箱底部放上毯子，然后把拌好的大米放进一个个装食物的牛皮纸袋里，装到三分之二满时排掉空气，再把纸袋放入纸箱，在袋子和纸箱之间垫上棉纸，最后用棉布和被子盖好。静置十八小时后，大米会散发出一点酸酸的味道，说明它开始发酵了。随后，大米渐渐生发热量，温度也慢慢升高。二十四小时后，把大米从纸袋里拿出来分割成块，每一块堆十厘米厚，再用纱布一块块地包起来，放置十小时左右。这样前后共放置三四个小时，酒曲的温度达到一个峰值，菌群的活跃度升高，此时要马上散开降温。静置四十八小时后，大米的温度降到一个稳定的状态，菌群安静下来，可以看到黏黏的白色东西，尝起来是甜的，就是成功了。

    和六一起工作时，我认识了他的朋友们。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有相似的志趣、爱好和经历，都是在漫长的旅程中与人相遇，到了一个很小的地方，停留下来，按照各人所有的条件慢慢开创小家庭的生活，未来或许还将远行。

    魏道和他的妻子晏子是2016年收稻时相识的。魏道送给六一本日文版的《小的是美好的》，这本标记了波浪线、做了笔记的小书放在六家正屋的矮柜上。书里讲到“小而美”的经济体，魏道读了后很喜欢，于是在网站买下日文版，辗转寄到千叶六的妈妈那里，再由她寄到中国。

    魏道毕业于美国乔治敦大学，最初学国际政治，后来对中国文化感兴趣，改学中文。劳动间隙，我和他聊到《小的是美好的》，聊到六。他们的交往源于晏子要生产了，魏道去六家里请教生孩子的事。魏道说：六就是一个做小经济的实际例子，但他不是受什么思想指导，而是喜欢这种方式就去做了，完全是一种个人选择。一个没有太多资源的人需要更聪明地安排他所有的生产条件，通过自己的劳动支撑起一家人的生计。

    北同是六做音乐的朋友，以前是程序员，因为喜欢旅行而辞了职，开始搭顺风车周游各地。他从巴黎一路搭乘顺风车、穿越西亚到达中国，在大理遇到了喜欢的女孩。两人本来计划经由东南亚继续旅行，不过往南走了一段后，忽然决定回大理生活。然后，他们结婚，生孩子，练习一种叫火舞的技艺，如今在做杂耍和剧场表演。

    每一季种稻收稻时，我们都会遇见酒井先生。他来自福岛，孤身一人。每次干完活儿、坐在田野上歇息时，他就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捧糖果，依序分给每个人。我初次的印象是：这是位父辈一样的人物。

    六每周到集市上摆摊卖拉面和杂货时，酒井先生都会过去帮忙收拾碗筷，很多客人还以为他是六和阿雅的父亲。酒井先生是位老派的人，有次我向他请教学日语该怎么付学费，他坚定平和地摇了摇头说：学我们国家的语言不用付钱。我们谈论六时，他开门见山道：我和六不能算朋友，我们年龄差距太大了，不能说很多话。六觉得，酒井这么说可能是因为一位年长的人如果把年轻的人称作朋友，年轻人会害羞。他是怕我害羞吧。六说。

    我们坐在六摊位后面的台阶上聊天，不久，一位咖啡馆的服务生出现了，端着两杯咖啡和一杯果汁。我请你们喝，我有退休金。酒井先生站在服务生后面笑着说。后来，他谈起日本的文化和晚近社会的变化，时常呼应了六和阿雅这一代人的成长故事。六他们开始旅行时，日本的经济已经在走下坡路了，现在的年轻人几乎不敢出门旅行，因为工作机会难找，一动就没有工作了。酒井说着，我们听着，六张罗着买卖，一下午就这么悠缓地过去了。

    （选载四）

    （《六》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