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攻非
戴高乐说,一个人脑子里逝去的朋友比活着的朋友多,那就是真老了。我还没老到那个份上,但在脑子里的相册,消失的朋友逐渐多起来。我这辈子朋友很多,朋友就像读过的书,有的读过留下个印象,有的是一生的陪伴。鲁迅书赠瞿秋白:“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我交友追求的是“知己”,是“同怀”。我的老战友、老朋友、老舰长安立群是我永远的怀念。
2008年2月初春,75岁的老安,踏着飞雪铺满的白净净的路,走向另一个世界。我与他的交往,从青年到中年到老年,45年没有间断。他人生的起起伏伏常常让我感慨唏嘘。他是海军司令肖劲光树立的的优秀干部典型,“文革”中肖劲光受迫害,他也不能幸免,被审查被下放农村劳动,经历长达8年多的磨难。1973年邓小平复出抓整军,他被重新启用担任了海军舰艇学院训练部副部长。“四人帮”粉碎了,但乱军的余毒一时仍在延续危害。南海舰队的一艘大舰爆炸,而那正是西沙之战的战时区域,安立群被紧急派往出事的驱逐舰支队当支队长。严格治军,实战训练,团结官兵,同舟共济。不到两年时间,驱二支队锤炼成海军先进典型。他用忘我的努力,改变了自己的运势。先被破格提升为海军副参谋长,而后又晋级为参谋长。我常到部队,听战友说他是公认的海军接班人。
1989年,晚报副刊部的同事严建平给我看香港《广角镜》杂志刊登的一篇罗列中国海军将领的文章,这中说:安立群是海军中最年轻、最有威望的将领。我立即复印寄给老安,我没觉得这是好事,老安说是帮了倒忙。果然,有功高之果,必有遭忌之然。老安被“无理由”降职降级到东海舰队任职副司令。自古忠良都是有血性的人,有血性的人对“无理由”不可能不心伤,宣布命令后,老安约我到北京聊聊。我只能去宽慰,宽慰只能讲我父亲及其朋友们的遭遇。我讲到阎宝航。阎宝航1947年撤到解放区,担任辽北省省长,陶铸是省委书记。新中国成立后阎宝航的职位仅仅是外交部办公厅副主任。同样的“无理由”,史页上书写着一页又一页。
老安到东海舰队以后,宁波与上海邻近,我们彼此的交往更多了。我到宁波,必去东钱湖舰队司令部看他,吃一餐海军饭;他到上海,也会到我家,吃一顿家常菜。他不应该只活到75岁,但也许他是让自己的魂魄早些安息在广阔无垠的大海吧。
仅仅两年之后,也是在春天,又有悲痛降临。2010年3月2日晚上,孙起孟伯伯的秘书张玉江突然来电话告诉我,孙老仙逝了。这一天,正好是孙伯伯生日。上午,贾庆林代表中央向孙老祝贺百岁诞辰;下午,孙伯伯病情恶化归天,胡锦涛等到北京医院向遗体告别。百岁生日与驾鹤西去同为一天,这是老天安排的最赋诗意的巧合。
第二天,各报发布了中央的讣告和生平评价。我们从中认识了孙起孟的百年。在周恩来的领导下,他经历了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社会主义建设和改革开放年代,为党的统一战线工作留下无尽隽永而壮美的诗篇。他的一世,为党、为国家、为民族鞠躬尽瘁,毫无私利,毫无奢华,堪称世人楷模。我抓紧买了飞机票,我要代表母亲和全家向孙伯伯作最后的告别。
3月9日一清早,我赶到北京医院。北京医院设置了灵堂,医务人员将在这里举行告别仪式。我久久站立在孙伯伯的遗体旁默哀,脑海里闪过无数与孙伯伯交往的画面。他两年多前最后一次住院,我去看他。当着他的家人和看望的人,他突然交待了一句话:我们这些人的后辈,最有出息的是攻非。我懂得,他所说的出息,是无私和苦干;他所寄托的,是后人的淡泊名利。我再一次去探视孙伯伯,他已昏迷多日,身上满是输液管。他的二女儿昌华,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攻非来了。他猛地抓住我的右手,笑出声来。笑声惊动外间的医生,冲进来厉声把我赶出病房。昌华追出来向医生解释:我爸爸看到攻非就高兴。他已经意识模糊了,但在心灵里还有一个清楚的我,这是何等深沉的厚爱!
他对我这个后生晚辈的每次建议绝不敷衍了事。2003年,我去厦门。面对金门马祖的海滩上,仰望矗立着的巨幅标语牌,上书的八个大字:“一国两制 统一中国”,让我静思良久。我对同行的朋友说:如果改成“一国两制 中国统一”,是不是更有益于两岸同胞接受?我去北京,将这个想法对孙伯伯说了,孙伯伯很赞成。我没有料到,孙伯伯很郑重地向上层做了反映。尽管回复是领导人题词不能改,我仍感动不已。
没有孙伯伯的鼎力推荐,我不可能进新民晚报;没有孙伯伯的扶植和信任,我不可能做好那么多的事情。孙伯伯离去,我此生再也没有熟悉和敬仰的老前辈了。
(选载二十六)
(《命运记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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