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是颇不喜欢这条横在回家必经之路的夜市的。
下午五点开始(这是夏季,冬季还要早些),零零散散的摊位便像俄罗斯方块一样越排越多,直到凹凸不一地把从东至西四五百米的马路两侧占得密不透隙。街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车辆拥挤得一塌糊涂。
没曾想,自己的第一笔收入竟是十年前在这条夜市摆摊获得的。那年,刚刚退伍回来的我淘了辆二手三轮车,又去批发了点外国香烟和打火机,就开始了经商的探索。占个地盘儿不容易,本来就己经挤得满满当当的,猛然一脚插进去,免不了和原摊主起纠纷。谁都想得个好一点的地方,既能借到公家的灯光,又能躲开汽车站台,还要避免和货物相似的人连在一起。我煞费口舌,终于在一位菩萨心肠的大姐旁边落定。
有的“老板”看见穿着体面一点或者面目横一点的顾客,就低眉顺眼应和着;看见灰头土脸农民工打扮的人,就把小市民的架子端得足足的,摆出一种爱买不买的霸道。此刻,为了生存,凡是来摊前问询的客人,不论贫富贵贱,我一律立即起身,毕恭毕敬应答。
第一天回家后,我把可怜的腰包掏空,一张一张数着。包里没有几张大票子,倒是轻巧了不少——我从父母和朋友那里好不容易凑出的零钱几乎被其他商贩换光了。
起初,见到每一个路过时向自己的摊位望来一眼的人我都立即热情介绍,几乎要拉住人家衣袖,直到把台词全部背诵完毕,直到人家走远。几天下来,持续微笑的肌肉仿佛被注射进了东西,上下左右怎么活动都不自在。嗓子又干又热又疼,一晚上一暖瓶白开水都不够喝,用手电筒对着镜子一照,不禁吓了一跳:那向着深处延伸的喉咙里竟然面对面肿了两个大红桃,我无法再大声说话。每逢有咨询的客人,我强咽一口唾液,仿佛从丹田处运气供给嗓子,把原本成套的台词用简单的两三句概括出来。有时看到自己解释半天却迎来对方麻木的表情、冰冷的动作,甚至有些嫌恶的眼神,我就礼貌地点点头,用比蚊子嗡嗡时大不了多少分贝的声音说一句:谢谢,喜欢再回来。心头却有只雀儿的尖嘴不住地啄着。我浑身酸痛,终于发起高烧,直到再也扛不住,只得去医院输液。
这一晚逢雨,速度快得几乎没有几分钟便把衣服湿透了,物品还没来得及收拾。先前一直揣摩顾客的心理和急着赶生意,这会儿却和老天打起卦,几近一半的摊主收拾起东西。剩余的一半中又分成两个阵营:要么踌躇期待,要么坚定固守。
这个说:“卖的时间还不如收拾的时间长,要不再等等吧。”
那个说:“万一一会儿来场大的呢?”
这个说:“家里好几口子指望着每天这块儿八毛的吃饭呢。”
我喉咙疼得要命,像个逃兵似的以最快的速度把东西收拾好,胡乱丢进三轮车里,顺着人群,溜回家中。那一晚,我几乎没合眼,也没有啥事可想,就是怎么也睡不着。
接到用工单位的通知后,我再没去摆摊。后来每当路过这条夜市,我都会放慢脚步,认真看一下每一个摊位和它们的老板们。这些摊主不会注意到我的加入或撤离,在他们的世界里,这个几米见方的摊位和腰里的挎包就是他们的一切。这么多年,他们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我不禁心生敬畏。
前段时间,夜市全部取缔,每逢夜晚,街上像过年放假一般,冷冷清清的。走在空荡的街道上,路面干净了许多,没有了塑料袋,没有了纸板,少了人们逛夜市时随手扔掉的果皮、烟头,只有环卫洒水车忙活得更起劲了。我喃喃地说:人气呢?那一张张笑脸、那一幕幕场景,甚至是讨价还价时的高声都在耳边回荡着。
如今,夜市因背负了违法占道经营的罪名,宛若一个传奇而忧伤的女子,带着满腹的历史、故事,遗憾地告别了繁华都市,或许,比她更寂寞的,是曾经把青春和期望投进这里的人们。许多人逛夜市并不是单纯购买和浏览,还有的是想寻个借口和陌生人聊聊天,排解一下苦闷。这些曾经的繁华都在历史烟云中渐渐淡去,一去难返了。
这日下班,又逢急雨,七八点钟天已十分阴暗,路旷人稀。我看到一位中年妇女正站在铝合金的推车后面收拾鸭脖。我停下车子,走到她跟前要了一大份。我问她怎么下雨还摆摊呢,她说,孩子考学,多挣点凑学费时就不那么吃力了,没想到临收摊还能有生意。我礼貌地嗯了一声,微笑了一下。她不知道,我早已吃过饭,并不需要这些鸭脖,只是因为忽然想到一个故事:一位母亲靠卖煎饼果子供养家里的两位大学生。母亲不同,爱永远一样。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看到她眼部的鱼尾纹和手上粗糙的纹路几成正比,虽然躲在树下,罩着大伞,她的两臂仍然被斜风夹带的雨水打得湿漉漉的,黑色布鞋也将近一半泡在水里。她很专注地为我切着,用了三层塑料袋把切好的鸭脖包好。递过鸭脖时,她笑着说,慢走啊。
(《那年,那些房客》线装书局2016年出版 王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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