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好最后一班岗

    ■张攻非

    人都有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谁也绕不过去。我到体育部那天开始，算计着自己的年龄，还有6年退休。20岁参加革命，几经变动，该是到了职业生涯的最末一站了。最后一班岗站得最有味道的一段是去莫斯科采访申奥。

    体育部记者出国采访是家常便饭。那年头，争相出国是时尚，我从未安排自己到感兴趣的国家逛，尤其忌讳当个头头好处先捞的恶习。到莫斯科，不是采访比赛，没有紧张的连轴转，副主任张德祥力劝我出马。59岁，挂个国际奥委会专发的采访证，我笑言有点像老黄忠跨鞍出征。

    我是随全国晚报体育协会安排的一家旅行社组团出行。7月9日从北京出发，下午5点多到达莫斯科。在第二海关进关时，我被挡在关口。我的签证是7月10日生效，必须要零点以后放行。机场海关都是“娜塔莎大婶”把口，穿着清一色的黄绿色制服，很像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的女兵，只是腰围要大上两圈。导游出关去想办法了，灯光昏暗的大厅里，只剩下三个人，地上满是随手丢下的香烟头。等了两个小时，国际奥委会驻机场官员来了，我交纳50美元罚款，终于出关。有钱好办事，莫斯科也未能免俗。

    国际奥委会投票决定2008奥运会举办城市的地点，在莫斯科国际贸易中心。周围实施封锁，进去要通过几道岗验证。7月13日是投票日，大阪、巴黎、多伦多、北京、伊斯坦布尔5个申办城市依次陈述，反映最好的是巴黎播放的短片。投票于莫斯科时间晚上9点秘密举行，各国记者拥挤在会场外的大厅盯住屏幕等待消息。萨马兰奇嘴里清楚地吐出“北京”两个字的时候，中国记者被高鼻子洋人的“洋枪洋炮”团团围住，成为外国电视新闻的主角，外销异国他乡。那天我很兴奋，因为我发回报社的是胜利的消息。

    我连夜写下两篇通讯和一篇评论。评论说：“在这个不眠之夜，我们追溯历史。鸦片战争以来，外国列强侵入，分割我大好河山，中国人沦落为东亚病夫。曾几何时，中国，真正成了吼声震惊世界的雄狮，中华民族大气磅礴地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只有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民族，才会有梦想，才会有实现一个个梦想的勇气和进取的力量。”

    忙完大事，抽得闲空，游览了莫斯科和圣彼得堡。我们这一代人，受俄罗斯文学影响很深。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名著所给予我们的不仅是文学欣赏价值，而且是一个坚强的精神世界。我伫立在莫斯科的红场，1941年11月7日的历史画面一幅幅闪现：轰炸机带着巨大的声响掠过天空；坦克在石砖地隆隆疾驶；士兵方队在军歌声中持枪挺进，立体的战阵就从红场出发直接冲向保卫莫斯科战役的前线。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史上最壮烈的一幕，永远是照亮世界不落的太阳。我扶着圣彼得堡斯莫尔尼宫对面阿芙乐尔巡洋舰的炮塔，追寻“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的踪迹。成千上万逾亿人流血牺牲铸就的社会主义阵营，怎么会轰然间坍塌，墙头更换了旗帜？哪是真理，哪是谬误，不能不让人坠入云里雾里。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又会开始寻求真理的研究。

    我在莫斯科火车站看见了扮演列宁的特型演员。俄罗斯不再拍列宁的电影，他没有了生活来源，站在候车广场与旅客合照，收取廉价报酬。圣彼得堡的二战老兵，胸前满挂勋章，坐在涅瓦河边的休息椅上，等待游客中停下脚步的猎奇者。那瞬间，仿佛流弹从我心头穿过。伤了一个老兵的心。

    俄罗斯的风景很美，更美的是俄罗斯的少女。在圣彼得堡的涅瓦河畔，我看见一个少女驾着旅游马车缓缓驶过，所显现的油画般美丽庄重气质，竟让我看呆。我对俄国记者朋友说，我知道拿破仑希特勒为什么冒死进攻莫斯科了，因为俄罗斯的少女太漂亮了。

    俄罗斯的白天，格外漫长。已经晚上10点，大街上光亮如昼。我们在街边的酒吧，喝伏特加喝啤酒，快乐嘻笑。街右前方，一个画者摆着地摊给路人画像。我走了过去，翻译将画家的介绍读给我听，这位头顶白发稀疏的老人竟然是多次荣获国内外大奖的功勋艺术家。我们从列宾认识了俄罗斯的油画，我们从油画中感悟俄罗斯的魂魄风骨。面对老人沧桑的脸容和极具穿透力的眼神，我一时竟难以自拔。也许是出于同情，也许是出于珍藏，我坐下来，请老人画一幅素描。素描一直放在家中书橱显眼的位置。俄罗斯之行，我认为是给我参加革命四十年的历史，画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句号。 

    （选载二十四）

    （《命运记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