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
我记忆中最寒冷的冬日,是1986年的腊月,年仅49岁的父亲突发疾病,与亲人永别在年关。
一
父亲走了三十二年,他的影子却从未从我们心底和梦里消失。父亲盛年离世,他留给我们的形象,也就儒雅潇洒,从无老态。
我还记得父亲过世后,我初来哈尔滨工作,去探望抚养过父亲几年的四爷爷,他见了我,也不顾我是女孩子,失望地擦着泪说:“你不随你爸啊,你爸小时那个好看!你爸找的你妈,是一般人啊!”四爷爷是第一次见我,那时我二十多岁,不算漂亮,但也不丑吧。而父亲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因贫穷不能继续求学,自愿报名去了大兴安岭参加开发建设,再没回过哈尔滨。四爷爷记忆中父亲最后的形象,是他不到二十岁的模样。
但不久前我突然接到故乡一封来信,说明父亲在别人眼里是其貌不扬的。写信者是父亲的几位学生,他们忆起父亲的几段往事,觉得很有意义,所以整理给我。
其中一位回忆说,他10岁随父亲来到大兴安岭永安时,这里还没学校,所以他过了上学年龄却无书可读。1966年,新学校在永安东头开建了,他满心欢喜,每天都跑过去看。领着工人建校的校长姓迟,一个瘦弱的小伙子,个子不高,面貌寻常,和工人一起光着膀子举着土坯垒墙,满脸流汗,灰头土脸的。而最终落成的茅草苫顶的土教室,课桌也是土坯垒的,粗糙不堪,椅子则是用原木锯成的木墩。那时没有本子,他们每人发一块石板,用粉笔写字,而身为校长的父亲,一个人承担好几门课的教学。
二
父亲的学生还回忆到,1970年清明节,父亲带领学生去烈士墓扫墓。仪式结束,忽然间天昏地暗,暴雪袭来,学生们被狂风吹打得站不稳,父亲连忙让学生趴倒在地,然后再一个一个将他们转移到桥洞。待暴风雪止息,父亲吓坏了,一会儿看看这个的脸,一会儿摸摸那个的头,生怕暴风雪伤着了学生。老实说,我对此毫无记忆,是年我才六周岁。
能和记忆重叠上的,是信尾记叙的一件事,说是永安学校第一届小学生毕业时,父亲从家里端了一盆新烀的土豆和新炒的黄豆,师生们吃着土豆,嚼着黄豆,开着毕业典礼。这确实是父亲的风格。父亲喜欢把家中吃食拿给别人,也常把他喜欢的孩子带到我们家吃饭。姐姐讲过一件有趣的事,她参加工作后,有一天突然回家,发现不是饭点,我家灶台前却蹲着三个陌生的小家伙,一人捧个饭碗,吃得热火朝天的。饭碗里是大米饭,灶台上是一盘炒鸡蛋,是我们家平素都不舍得吃的。这三个孩子是新来我们山镇的,因为家里生活拮据,孩子们穿得破烂,肚子也没油水。姐姐说父亲这是趁母亲出去干活,我和弟弟在暑假中跑出去疯玩,在家偷着做给他们吃的。
三
我记得父亲最沮丧的一件事情是,北头有户人家多子多女,他们的父母不许所有孩子上学,只派去两三个,其余的在家跟他们干活,父亲几次三番上门相劝,可家长认定,一家有几个识数认字的就够了。父亲许诺减免部分孩子的学杂费,他们依然不允。以致后来他们看见父亲远远过来了,赶紧关门闭户。父亲无计可施,曾想让能接受教育的那几个孩子,回家将知识传与兄弟姐妹,可他们没一个好成绩的。父亲每每说起,痛心不已。
我很感激这封故乡来信,唤醒了我对往事的一些回忆,父亲的学生帮我勾勒了他肖像的另一侧面。如今永安学校不复存在,但校址还在,我们家半塌陷的老宅还在。我很担心父亲的灵魂出游时,对着空荡荡的校舍会伤感,怎么不闻读书声了呢?看见我家荒草萋萋的老院也会伤感,家里的烟囱咋不冒烟了呢?
(《新民晚报》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