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门

    母亲反复对我说：“结婚迭桩事体，话路（内涵、说法）多了，几天几夜也讲不完。”

    过去结婚首先得有媒人。做媒人自然也是有好处的。来来去去，男家女家总有好饭好菜款待。母亲说，老话讲媒人要吃满男家十八只蹄子（大块的油炸扣肉）。

    母亲说媒人也叫“大媒相”，男家女家见了她，总是客客气气的。但正所谓“媒人瞒人”——本乡“媒”与“瞒”同音——夸大瞒骗的也大有人在。俗语云：“会做媒人两面瞒，勿会做媒人两面穿（穿帮）。”媒人的手法之一是“移花接木”。旧时女家父母上门相亲，如男子身体、相貌不佳，有以兄弟冒充出场的。又或男子到女家相亲，本是个癞痢头，但媒婆出个主意，以墨汁涂头，黑夜前往，竟也混过了。

    当媒人觉得她认得的一男一女已长大成人，似可配成一对，就会择机向男家说起。男家一听感了兴趣，媒人就启动八字程序了。也有男家打探得哪个宅上有好人家，央了媒人去讨八字的。

    旧时男家拿了八字，会请算命先生排八字，阴阳不合，命中克夫的，也就作罢了。要是八字合，便央媒人去“话八字”，相当于提亲。

    母亲说，话八字一般总要三四回，若是爽快答应了，将来岂不是被人看轻？借口多多，表面敷衍，女家私底下可是在积极行动的。

    首先是央人打戚：人家好吗？志气（品行）好吗？也有女家父母亲会去男家村上看看宅貌如何。

    这么几个回合，媒人再来问时，女家肯就肯了，不肯就找个借口拒绝了。当然肯不肯父母一般也会征求女儿的意见，一旦答应了媒人，就是允嫁了，是很慎重的决定。

    要是肯了，媒人会择日来举行一个小小的“签约仪式”，俗称“受帖子”。女家受了帖子，这桩婚事基本就成了。因为受帖子是如此重要的一个节点，所以日子也是有讲究的，只在初二、初四、初六等双日，过了十六就得等下个月了。

    受了帖子，男家又得请媒人上门吃蹄子了，下一步是筹划让女方正式上门。

    商讨过门的细节也叫“话过门”。媒人来话过门，女家是要留饭的。本乡招待媒人，河蚌和螺蛳这两道菜是不能有的。因为河蚌倒在一起哗哗响，螺蛳炒起来噼里啪啦，吃了夫妻俩要吵的。

    等话好过门的良辰吉日，男家会请一个过门酒。因为过门并非大礼，通常准新娘坐一顶蓝布轿就来了。以前穷苦人家无钱备礼并置办酒席，大多不搞过门这套仪式。如果不搞过门仪式，男女平时就不能来往，直到洞房花烛夜才得见面。

    喝了过门酒，女子就是过门新妇了，算自己人了。男家重要的节日和祭祀仪式，都会请过门新妇来吃饭。这样一顿顿来吃饭，也要付出代价。乡谚云：“黄狼皮野猫（豹猫）皮，过门新妇老面皮。”那是取笑的意思。

    母亲说旧时女子保守，过门都是不过夜的。到20世纪80年代后期，过门后男女到彼此家留宿开始司空见惯了。那时男女能否自持就很难保证了。

    旧时女孩过门时年龄还很小，这样过门来去也有数年之久的。不过一般总在一年左右就结婚了。

    婚姻主要由父母做主，总有悲情的故事。有的女子嫁到夫家终日闷闷不乐，也有刚强任性的女子意图赖婚、逃婚。有赖婚，就有抢亲，母亲说这样的婚姻陋习旧日并不鲜见。

    我母亲的姨妈就是被抢亲抢去的。她因为在城里做工，多少开了眼界，接受了新思想。虽然过了门，但眼看得男家人整日摆香坛神神道道，就动了赖婚的心思，请去吃饭也叫不动了。然后在某一个夜晚，男家请了一帮壮汉来，把我母亲那位姨妈抢去了。在男家关了整整一个月，硬配了夫妻。

    一旦受了帖子，名义上女子就是男家人了。所以女子逃婚难以得到娘家公开的支持，有重信诺或死要面子的父母，甚至会配合夫家把女儿抢走。

    多少被抢亲女子的哭喊声，我们是永远听不到了。最终的结局是被迫开始平凡的生活，而心中的隐痛可能终生无处疏解，又或渐渐烟消云散。

    （《沪乡记事》沈月明 三联书店2017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