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有记忆起,每次见老妈,我都觉得她蒸腾着热气,每一刻都在沸腾。老爸和她愉快相处的方式是装聋,借鉴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禅宗心法。
我问老爸如何和她待了六十年,老爸喝了一口茶,从后槽牙发出一句话:“一耳入,一耳出,方证菩提。”
老哥和她愉快相处的方式是忍耐。老哥最早是不能和她睡在一个房间,后来是不能睡在一个房子,再后来是不能睡在一个小区,最后是不能睡在一个城市。不知道是老哥越活越自我越不愿意容忍,还是老妈越来越变本加厉越来越不加节制,我亲眼见到老哥陪老妈吃了一顿中饭,饭后吃了两片止痛片,离开两个小时后,和我说他头痛欲裂。
尽管有老爸和老哥缓冲老妈的能量,从少年时代开始,我还是不得不塑造我和她愉快相处的方式,我的方式是逃亡。
地理上的逃亡是住校。我从高一就开始住校,再难吃的食堂我都觉得比老妈用唠叨的方式摧毁“三观”强。
心灵上的逃亡是读书和做事。老妈古文水平一般,我高一就读《二十四史》;老妈英文一般,我大一就读原文的《尤利西斯》。老妈被她触摸不到的事物震慑,一直有按捺不住驱魅的冲动,她会冷不丁问我:“你没杀过一个人,读得懂《二十四史》?你没去过英国,瞎看什么《尤利西斯》?跟我说说,你明白了啥?”
老妈活到八十岁前后,肉身的衰老明显甚于灵魂的衰老。她还是蒸腾着热气,但是热气似乎不再四散,似乎都在头顶飘扬。老爸去天堂了,老哥远避他乡,只留我和老妈在一个城市。我也不敢和她睡在一个房子里,甚至不敢和她睡在一个小区。我睡在她隔壁的小区,按北方的说法,在冬天,端一碗热汤面过去面不凉的距离。
我不得不重新塑造和她愉快相处的方式。
我尝试的第一种方式是讲道理。我自以为在麦肯锡小十年练就了超常的逻辑,外加佛法,外加卖萌,总能降伏她,然而我错了。我反复和她讲宇宙之辽阔而无常、人生之短促而无意义,为什么她每天还是那么多欲望和阶级斗争?老妈认真听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说:“你这都是放屁,如果我没了欲望,那还是活着吗?”
我尝试的第二种方式是念咒语。老妈说,每天睡前和醒后总有很多念头在脑袋里盘旋,可讨厌了,怎么办?我说,我借您一串念珠,您每次出现念头盘旋,就在心里默念一千遍:一切都是浮云。记住,一千遍。我再去看老妈,老妈一直对着我笑个不停。看我一脸懵,老妈说:“我念到一百遍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我傻啊,一遍遍念这些有的没的,我又被你这个小兔崽子骗了。”
在放弃努力之前,我最后的方式是顺势疗法。老妈的“三观”已经形成七十年了,我怎么可能修正它们?既然养亲以得欢心为本,那就毫无原则,往死里夸。有一天,老妈在微信群里嘚瑟:“我完全没什么花销,有钱没什么了不起!”如果是在没想清楚这点之前,我一定会说,物业、水电、网络、保姆、吃喝、交通、旅游都是我们花的,您是没花销。想清楚这点之后,我是这么说的:“勤俭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美德,您是典范,我们怎么就没学会呢?如果没有您的勤俭持家,我们怎么能到今天?爱您!”老妈蒙了四秒,问:“小兔崽子,你是在讽刺我吗?”我说:“怎么敢!”老妈释然,接着说:“就是啊,如果没有我存钱,怎么有钱供你们读书、出国、找媳妇?还是你最懂我啊。”万事都如甘蔗,哪有两头都甜?
我想,既然老爸都能坚持六十年,我就替老爸用顺势疗法再坚持治疗我老妈,和她再愉快地相处六十年。
(《无所畏》冯唐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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