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做官生涯

    ■张攻非

    进入新民晚报经理部后，我的工作重点中有三项。按时间顺序安排，依次是职工住房建设，排版印刷技术改造和报社新大楼竣工报社搬迁。三项关乎报社发展大业和职工生活的建设，集中在1990年完成，需要科学的统筹运作。

    1990年的大年初一，我没有按规定在报社等候市领导参加的慰问团拜，而是与副经理陈晓虹等访问了6户住房困难家庭。当我们走进七弯八拐的棚户区；当我们挤进几代同堂的昏暗小屋；当我们爬上通往阁楼颤巍巍没有扶手的楼梯，我们的心，很是酸楚。我对住宅办的人说，报社员工流汗在创造经济效益，我们却不舍得投入帮他们改善住房，我们做的是哪门子官？

    我首先查看了报社已购买的住房，购买时的选择标准是便宜。那是无电梯的七楼加层，楼下是凌晨开始喧闹的菜场。这样条件环境的住房，谁情愿搬进去？我要住宅办给职工免费装修厨房和卫生间，作为补救的办法。同时要求以后哪怕是买一室住房，都必须报告，我亲自到场定夺。

    不久的一天早上，住宅办的张琪兴冲冲地报告：徐汇区一家单位位于番禺路的在建公房，因为资金出现缺口，可以转让近3000平米由我们参建，每平米1200元。这个地段，这个价格，听到不兴奋都不可能。可是，开经理部部务会讨论参建的时候，我的兴奋撞上了不兴奋。有人反对，理由是用钱的地方太多，参建住房的资金挪不出来。这当然是事实。搞技术改造、建设新大楼都不得不准备大量的资金。问题是，你把住房摆在什么位置？摆在生产建设同等重要位置，就能够设法融资。这一笔一周内要付的200万，我出马去筹集。

    我到华联商厦，找总经理张达夫借钱。平生第一次借贷，但不是为个人，没有不好意思。张达夫满口答应，条件十分优惠：利息低于银行，借款明天到账，还款不定日期。参建问题顺利解决。借钱造房，在报社引起思想震荡，我却毫不动摇。对于住宅办这个职能部门来说，看出我改善职工住房是动真格的，积极性大大高涨，职工住房一下子打了翻身仗。

    与此同时，我们开始做技术改造的各项准备。技术改造涉及引入激光照排和先进的轮转印刷机，是一个繁重的系统工程。我需要一个开拓型强人，担任印刷厂厂长。我选中了薛晓逊。薛晓逊原是读者服务部经理，遭遇一次意外车祸，背上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还被免除职务。我找他谈话，他开门见山提出三点要求：第一、我要有职有权；第二，我要兼经理助理；第三，我要调人进来当副厂长。我当场答应了他的全部要求，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

    薛晓逊上任后，工作很快大有起色。不少人对我说，你选小薛选对了。我选人，是以肯干与能干为标准的。可惜，这位青年才俊于1999年因患脑溢血突然去世，年仅44岁。我感觉他的生，好像就是为晚报的技术改造而来的。

    技术改造最重要的一项工作，是引进激光照排设备。我组织了一个小组，准备去山东潍坊考察。在出发前的三天，北大教授王选突然出现在报社，专程来介绍北大方正的产品。当时的王选和他的发明知名度还不高，但他在谈话中显现的超凡的人格魅力，犹如磁石吸引我聆听他的每一个论证。对王选教授的完全信任，让我们一次谈话就促成签约。

    我耗费精力最多的是新办公大楼建设。一个生机勃勃的报社，需要现代形象的展示。我无数次在脑子里画画，描绘出新办公室宽松、绿色、明亮的图景。各部门按编制人员数划分区域，确保每个区域有足夠的活动空间；部门之间取消砖墙，采用当时还很时髦的玻璃隔断，每层楼面通体透亮；石磨地板上满铺地毯，房间上下没有照明、电话、电脑走线，完全避免了零乱；空闲角落放置绿色植物，养眼又养肺。什么是风水？环境的和谐得体，就是好风水。

    但这些安排，大部分遭到“浪费”的置疑。你不得不一个个地去做说服工作。绿色植物是从园林部门租用的，每天租费120元。有人算账了：一年租费达43800元，晚报复刊时一个铜子掰两半花，什么时候这样铺张浪费？我得说明，老大楼没有顶楼的高层广告。新大楼四面有灯箱广告，一年收益60万元。拿出收益的十三分之一，像每个家庭养花草改善空气有益健康，究竟合算不合算呢？旧的黄色办公桌椅橱柜，有人坚持要搬进新大楼。你说，不舍得家具的旧，就是糟蹋了大楼的新。这还不夠。你得告诉他，老大楼年久失修，老鼠跳蚤都藏在家具缝里，搬进新楼不是让害虫继续作祟吗？墙壁地上为了整洁不走明线，如不铺地毯，绊人受伤，国家损失不是更大？这些问题今天看上去有点滑稽，从历史的角度看，改革的路一直就是不平坦的。没有山石堵道，也有坑坑洼洼。

    工程得以顺利进行，最重要的原因，是指挥部有坚强的后盾支撑。支撑来自报社的一把手丁法章。比如我们到工厂定制的桌椅，白色办公桌是原有办公桌大小的1.5倍，椅子是黑色人造革的转椅。这样黑与白的配置，与办公室淡灰壁橱和深灰地毯的色泽十分协调。但它是对传统观念的一种颠覆，能不能被接受，我实在没有把握。我们让工厂做了一套样品摆放在新大楼，专门请老丁一个人来评定。老丁看了桌子、坐了椅子、问了价钱，当场拍板同意投产。事情就变得简单了许多。

    简单问题复杂化，复杂问题简单化，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模式。值得警惕的是，喜欢将问题复杂化的人往往都给自己贴上正确的标签，处处混战制造麻烦。

    （选载十九）

    （《命运记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