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的“小吃艺人”

    豆腐浆与杏仁茶，都是清晨才有的街头小吃。豆腐浆即做豆腐时豆腐凝结后所余之浆。杏仁茶则用杏仁粉和糯米粉、淀粉之类熬成。惯睡早觉的人常常在梦中就被这种小贩叫醒。担子总是那么简单，一头是“浆”，一头是“茶”，下面都有火炉。一端锅盖上放一大盘晶洁的白糖，看了它一定会引起你的食欲。若在冬日，一闻此声，开门外出，先“哈”的一声呼出一口白色水蒸气，以示天气之冷；用铜圆五大枚买一大碗杏仁茶，加糖，调好，缩颈而吸之，其悠然之味，真有为吃牛尾番茄汤的人们所不及知者。豆腐浆也加糖，且有一种较嫩的豆腐，搅碎在内，故亦别具风味，尤妙在其热得烫嘴，非口中作吸吸溜溜之声不能吞入，遂使冷冻之意全消。

    我顶爱那种在街口摆设固定摊头的杏仁茶，因为其品质较好，且一旁必有一专炸“馃子”（油炸烩）的小贩，故可佐刚出油釜的热馃子而吸之，或将馃子夹入烧饼食之尤妙，北平人呼如此食法为“一套儿”。油炸烩，在北平往往指那种炸得焦酥的，其形细长，即南人所称油条也。若馃子则较粗，且不酥而有韧性，这种韧性吃起来格外有劲。

    卖小儿零吃物事者每天不知要有多少。以一种不四不六的糖担为最可厌，吹干了的面包，冒牌的朱古律糖，东洋劣质的橡胶玩具，另外还有抓彩设备，看起会让人“恶心杀”。挑这种担子的人，也往往有些土头土脑的市侩气，与其营业一致，而照顾他的也就是一些不上不下的孩子。

    我到底是中国人，觉得“中国本位”有时是必要。有一种打小锣卖豌豆糕的零食贩我就感到有趣。一天，只有我和小孩子在家，外面小锣敲动，孩子就说：“买鱼！买鱼！”我很怪，只好说：“没有卖的！”但他仍是固执着闹，后来只好开门出去，我开玩笑似的问那小贩：“有鱼吗？”我想我一定要被讥笑了，谁知他却说：“有！”我倒怪起来，问他多少钱一条，他说只要一大枚呢。随即一面取下一个小凳，放下他的篮子，掀开手巾，我才看到里面是蒸熟的豌豆粉，他坐下，挖出一块粉，灵巧地捏成一个鱼，如果你喜欢呢，肚子里还可以放芝麻或糖的馅子，捏完，用旧梳子打上一些鱼鳞般的细痕，又用竹枝在头部按了一个洼洞，将一小块粉面嵌进去，这就成了很生动的“龙睛鱼”了。我心中实在不胜欣喜，觉得一个铜板会买这么多的把戏看；就又叫他给捏一个兔子，孩子跳跳蹦蹦拿进门来，可惜是不到一分钟，一尾鱼和一头兔子早都进了他的食道了。

    从此我才知道街头有许多巧妙的艺人。

    一次，又是孩子向我要求，说要吃“江米糕”。这又使我莫名所以了，还是他母亲告诉我外面就有卖的，也只要一大枚一块。我到外面一看，果然有一副担子，一头有个铜瓶一般的锅炉，那一端则是盛面和馅子的二屉桌。这纯朴的小贩接了我的钱，用小勺盛了一下糯米粉，打开铜瓶上面的塞子，将一种梅花形的木型放在瓶颈上，把米粉倒入，盖了盖子，一分钟左右，梅花式的粉糕已成熟了，他又撒上些糖，还放了两三条山楂丝。我诧异他那繁杂的手续，但并不见有几个小孩子买他的糕吃，况即买也不过一两个铜板，然则这种艰难的生意，又如何来维持他的生活呢？

    （《北京 四九城里的风流岁月》纪果庵 北方文艺出版社2016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