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尊严

    ■张丰

    小时候住在农村,大年初一拜年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事。

    有一年,邻居家的爷爷来了。我以为他一定只是过来客气两句,他和爷爷平辈,打个招呼,也就做到了礼节。让我吃惊的是,他进门后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爷爷当然是双手搀他起来。

    奶奶后来偷偷给我解释,邻居家那个爷爷,很多年前偷过我家一只羊。爷爷经过一番调查,清楚是这位邻居干的。但是,他家也太苦了,孩子连吃的东西都没有,爷爷也就没有追究,就当不知道一样。邻居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已经败露,很感谢爷爷放他一马。每年春节,他都要过来拜年,跪下磕头。

    爷爷和这位邻居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都没有再提当年的事情。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尊严。对那位邻居,爷爷是发自内心的体谅,而对方也感恩在心。农村老人,不善言辞,但是在拜年这个仪式中,双方的情谊表露无遗。

    爷爷就是这样一个人,很好面子,有时候也会让人哭笑不得。他生气的时候,奶奶做好饭端给他,他都不会吃,也不说话,那种沉默让奶奶感到慌乱,她会哭泣和解释,并且检讨自己的过失。爷爷读过私塾,到了晚年,他还称呼人民教师为“先生”。

    在爷爷心中,肯定有一些原则无比重要,比如,每一顿饭都会让他的母亲先吃,等母亲吃完,他还要问清楚哪里做得还不够好。等我能够记事的时候,乡村生活已经出现分化,我们家日子过得算是比较紧的,但是在对待这些礼节上,他仍然坚持一丝不苟。

    这种作派让我困惑,我更向往那些生活宽裕的人家。但是,这种作派也能影响到人,比如我的奶奶。在爷爷去世后,奶奶独自一人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她已经80高龄,却能种下满院子的蔬菜和花草。她无法长时间站立和下蹲,就拖着一个小板凳,坐在那里劳作。她每天的饮食仍然讲究,家里也收拾得一尘不染。

    奶奶第一次中风,就是在夏季晾晒衣服的时候,她摔倒在空地上。等抢救过来，行动就更不便了,这时她就开始了堪称伟大的工作,给自己缝制死后穿的寿衣。她要做得让自己完全满意,试穿一遍,大小也完全合身,这时她才放下心来,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去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在小说《长日将尽》中,集中探讨了尊严这一问题。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英式管家,他认为自己一生中最有尊严感的事,是在父亲去世那天,仍然完美无瑕地操办了达林顿府的一次重要宴会,那是达林顿爵爷和英法美等国权贵们聚在一起,讨论如何帮助一战后因为巨额赔款而陷入困境的德国,这是影响世界的大事情,而一位管家,可以以自己的方式,参与到这一世界进程之中。

    这位管家追求的尊严,就是要尽自己最大努力完成自己的职责,在英国,人们通常称呼这些人为“绅士”,单单是有钱或者有权力还不够,还必须具备这种精神意义上的善。

    在当下,这种“尊严感”正在走向衰落,这是一个全球性的现象。中国也一样,在人们普遍摆脱物质的匮乏之后,如何过一种更有尊严的生活,也成为时代命题。

    (《新华每日电讯》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