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女孩,天生都有长发情结。
在七八岁的年纪,再大些,也不过十一二岁,我那么渴望能有一头长发。
我奶奶和我妈是不允许的,她们的理由简单得叫人泪奔,头发短才不用梳。头发短才少生虱子。
那时,小孩是被当做小猫小狗散养着的,能喂你吃饱了穿暖了,就很不容易了。可以一个冬天不帮孩子洗澡,衣裳也是多少天才脱下来洗。袖口因长期擦鼻涕,都浆成硬邦邦的了。头上生虱子那是太寻常的事。女孩子聚在一起,没事就互相帮着捉虱子。虱子撑着圆圆的肚子,躲在头发根子处养尊处优着,拨开头发,它们拼命四下逃散。捉住一只,用指甲轻轻一按,只听见“咯啪”一声,血珠儿染红了指甲——虱子是个吸血鬼。
我想留长头发,夜里做梦都想。
我爸是个爱结交朋友的人,他带民工去挖河,与工地附近的住户打成一片,还认下一个干姐姐。
干姐姐是下放过来的,男人原是老街上剃头店的员工。他们在一条老巷子里住,一间老房子被隔成两间,里面放床,外面放锅灶桌椅。我爸带我去过一回。狭小的空间,转身也难。
每隔一些日子,他们必来我家,姑爸背来他的一套理发工具。他们一来,家里大小人等,统统要剃一次头。
我渴望的长头发,在姑爸的剃头刀下,一次次变成泡影。
我心里对他们有了不喜。他们再来,我远远瞅见,就忙着躲起来。我要护住我的头发,我想长发飘飘。
有一次,我妈不顾我的反抗,把我强行按到凳子上。我有些气急败坏,对着娘娘他们大叫:“谁要你们到我家来的!谁要你们剪头发!”我妈顺手给了我一巴掌。她欲再打我时,被娘娘拉住了,娘娘笑得尴尬,说:“迷丫头不欢迎娘娘来呢,娘娘以后不来了。”
我奶奶赶忙打招呼,说细伢儿说的话,不当真的。那天走时,娘娘不肯要我家送的东西——玉米面、各色蔬菜,还有一小袋红豆。但最后,她还是收下了。
事后,我奶奶跟我讲道理,说:“打人不打脸,你这伢儿不懂事。他们住在街上,什么都要拿钱买,吃一根葱都要买。我们家里这些土肴是不稀奇的,给人家一些,人家吃下去,比我们自己吃下去要好。下次他们来给你剃头,你不要再跑了。”
娘娘有一段时间没来我家。我妈哂笑,说:“她不好意思来了。”
我奶奶就让我爸去请,请的理由是,家里人的头发都长长了。
他们就又来了,背着他们一套理发工具。
那天,我家整的菜肴比过年还丰盛。我爷爷还特地宰了一只下蛋的鸡。
我也没再逃跑,老老实实坐在凳子上,让姑爸给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娘娘看上去很高兴。她踏进我家的菜园子,兴致勃勃。看见青菜,拔一些。看见葱,拔一些。看见萝卜,拔一些。我们家的粮缸里,存粮本就不多,我奶奶还是匀出一部分,给了他们。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小学毕业。
一些年后,娘娘的大儿子突然带着大包礼物,登上我家的门,来看望我奶奶,说是娘娘让来的。那些年,承蒙我家时常接济,他们家才度过困难。
娘娘中风在床,衣食无忧,她整天想得最多的,竟是那些年她和姑爸来我家的情形。当时,她逢着老娘瘫痪,兄弟病亡,兄弟的两个孩子全投奔了她。计划供应的粮不够吃,她又没有工作,全凭姑爸一个人的工资养全家。她也是没办法,才时时光顾我家的,想弄点蔬菜粗粮回去贴补贴补。又不好意思白要,好在姑爸有剃头的手艺,她就让姑爸给我们全家免费剃头,她也才能无愧地收下我奶奶给予的馈赠。
也是到这时,我方才明白我奶奶当年说的那一番话。真正的善良,原是无形的,不给人压力。我们全家之所以装做理所当然坐在凳子上,让姑爸给免费剃头,原只是要他们在接受馈赠时,能显得心安理得。
(《你的光影 我的流年》丁立梅 金城出版社201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