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雷
如果我对人说,我的父亲——当过国文教师、做过战地记者和报纸编辑,研究国学和历史相当有成就,在文坛上活跃了五十年的曹聚仁,曾经憧憬过成为一名演员,一定不会有人相信。
以我这个从艺四十年的人的眼光来看,我父亲也确不是块演员的料:五短身材,操着一口浙江官话,嗓音也没什么特点,右脸颊上还因儿时患牙龈炎留下了一条深深的疤槽。父亲一点也不具备演戏方面的天赋。可要是你当面对他这么说,他就会不服气地叫你去翻翻20世纪30年代的《大公报》,上面记载过他如何导演熊佛西编剧的《一片爱国心》,由暨南大学教职员在安亭演出,演得如何成功;他会如数家珍地告诉你,他还排演过抗战剧本《枯岭鬼屋》,写过一支由萧友梅谱曲的抗日歌:“枪,在我们的肩……”真的,尽管父亲当不了演员,但他真是醉心于戏剧艺术,这份痴迷,有时比我这个当演员的更甚。
我五岁的时候,已经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了,被班级推选出来参加全校演讲比赛,讲稿是父亲为我捉刀的,题目就叫《我要当个演员》。稿子里有两句话,至今我还记得:“我要当一个演员,我要我哭,人也哭;我笑,人也笑……”我不知道父亲当时是不是拿准了我将来会成为一个演员,但我回想起来,这篇讲稿倒是流露出他的一份遗憾——没能成为一个演员的遗憾。他希望女儿能弥补这份遗憾。
父亲对我说起过爷爷,那是个思想开明,却又治家极严的农村学究,从来把看戏跟赌博相提并论,不许家人沾一点边。父亲一生未曾挨过赌桌的边,却在第一次偷偷看了戏后就迷上了戏剧,还一直崇拜那个《桃花扇》里写到过的明末泰州有名的说书人柳敬亭。
抗日战争的烽火年代,父亲穿上戎装,出入战场,做了战地记者。在写了大量战地通讯的同时,还写下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灯》,反映了一群青年人在抗战中的不同命运。20世纪40年代初,他在江西就曾想做一回柳敬亭,用说书形式讲他的小说《灯》。他计划得很好,每天先评说40分钟的抗战形势,下半场再说40分钟的小说。场子联系好了,海报都贴出去了,不料日本飞机一阵轰炸,把当地的发电厂炸毁了,他说书的计划也一齐给炸掉了。
父亲倒并未气馁。战地采访,使他有机会去到东南沿海和内地的小城、农村,还到了与弋阳毗邻的上饶,到了南曲大剧作家汤若士的家乡江西临川,又在另一南曲剧作家蒋士铨家乡铅山住了些时日,去了徽剧和青阳腔的发源地皖南……所到之处,他必设法看戏,地方剧、采茶戏、木偶戏、草台班,什么都看。并非为了娱乐,而是悉心研究。
也许是受到了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尽管在我十岁那年,父亲就离家去了香港,但“要当一个演员”的愿望,却在我心里扎得很深。终于在1957年我考入上海戏剧学院。大学刚毕业,我就被导演找去拍片;第二年,又在电影《年青的一代》中扮演了一个很有个性的女孩儿林岚。影片拍成,在香港公映,父亲终于看到了我的戏。自他离开上海,至看到我拍的电影,已过去整整十六年。他又何尝不想我能跟他生活在一起,成名香港,走红海外!可正是我拍完《年青的一代》前后,有位在港台红了半边天的电影明星林黛自杀身亡了。林黛的父亲程思远先生也是我父亲的好友。林黛的不幸,使思远先生受到极大打击,我父亲也极为痛惜。在这样的矛盾心情下,他再也没有提过要我去香港的愿望。但父亲自己对戏剧艺术的研究,始终未曾间断。
20世纪50年代后期,他多次回到大陆,走访各地。无论到何处,他都不放过看戏的机会。他写下了各种剧评、观感、介绍,汇辑在他1960年出版的《人事新语》一书中。20世纪60年代末期,父亲经历一场恶疾,总算浮过了生命海。他拖着衰弱的身体,面对病魔的威胁以及严峻的政治空气的压迫,多方求助,终于把几十年来对中国戏剧研究的点点滴滴汇总起来,写下了二十多万字的评述,并把二十多年来收集的剧照、相片、资料、图片共两千多幅,集成一本大书出版,书名《现代中国剧曲影艺集成》。这是他咬着牙,拼着最后一口气在临终前完成的大事。他在信中对我说:“雷雷,这是我为你做的一件大事。四十岁以后,你再看这本书,会明白我的用心。”
四十岁以后的我转到幕后,干起了为外国电影译制配音这一行。但我仍是一个“我哭,人也哭;我笑,人也笑”的演员,哭笑的背后,学问深远,够我一辈子奋力而行。我明白父亲的用心。
(选载一)
(《老照片·我的父亲》山东画报出版社2018年出版)